18
按照大雍律法,誣告本身也是個不大不小的罪名。
梁連氏不懂什麽法,可也知道,要是誣告成立,自己也得在縣衙挨一頓板子,就是不死也會脫層皮。梁玉琢的話,讓她平白打了一哆嗦,眼珠子轉了一圈,咬咬牙,打算先走。
梁玉琢這會兒卻沒打算這麽輕易地就讓梁連氏離開,見她腳下一動,想要轉身逃跑,幾步走過去把人攔住道:“嬸子,我知道嬸子心疼葵姐,也心疼那镯子,我能理解嬸子的心思。同樣的,被人冤枉偷東西,對我來說,心裏也委屈得很。”
“這……你……”梁連氏看着梁玉琢眼裏的神色,一時半會兒有些慌張。
“嬸子不如把葵姐喊來,咱們面對面仔細說說,葵姐的镯子究竟是被我順走了,還是落在了山上。”
梁連氏有些懵,下意識地就要拒絕。不想,早有好事的人去把梁玉葵拉扯了過來。
梁玉葵剛被人推進人群,還沒走到梁連氏身邊,猛一下突然往前撲。好在梁玉琢躲得快,梁玉葵這一撲連帶着把她娘梁連氏撲到了地上。
人群頓時哄然大笑。
那梁玉葵摔得有些懵,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坐在地上好一陣嚎啕。梁連氏摔得也有些疼,若是之前,瞧見女兒摔了肯定心疼不已,忙不疊把人扶起,可這會兒梁連氏滿腦子裏都是梁玉琢方才說的那些話,見女兒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只覺得心裏發寒。
梁玉琢見她這副撒潑的模樣,挑了挑眉:“葵姐,嬸子說我順了你的镯子。”往前走了兩步,梁玉琢蹲下,和哭得凄慘的梁玉葵面對面,壓低了聲音道,“葵姐,謊話早晚會被戳穿的。你回頭瞧瞧那邊的漢子,就是五大三粗,滿身腱子肉的那個。他是山裏頭那鐘家的人,嬸子剛才說把你許給了那家,這人可全都聽見了。你要是再扯謊,不光嬸子要生氣,怕是鐘家的人也會追究。”
她說完站了起來,一聲不吭低頭看着漸漸收聲不哭的梁玉葵。見梁玉葵果真偷偷往人群瞥了一眼,像是被漢子吓着了一張臉煞白煞白地仰起頭來看着自己,梁玉琢彎了彎唇角笑了笑。
“镯子……镯子不是被妹妹順走的……”
梁玉葵的聲音很輕,蚊子似的從嘴裏鑽出來,見梁玉琢意味深長地看着自己,這才狠狠心大聲道:“阿娘,镯子不是妹妹順走的!”
梁連氏吃了一驚,緊接着就聽見自家女兒喊了個男人的名字。
“镯子……镯子我給顯哥換了筆墨!”
梁玉葵口中的顯哥,是下川村邊上的上川村裏一戶姓鐘的人家的兒子。這人長得倒也周正,也算半個讀書人,可向來好逸惡勞,二十啷當歲了也沒考上功名,連秀才都不是,卻成日之乎者也裝出一副文采斐然的樣子。
這聲一出,梁連氏眼白一翻,“咣當”一聲砸到了地上。周圍人哄得一下,趕緊圍上去七手八腳扶起梁連氏就往她家裏送。梁玉葵也顧不上哭了,眼角還挂着淚,慌裏慌張地從地上爬起來追着人群就跑回家。
梁玉琢瞧着人影,終于樂了。
這事兒如今總算是過了。等到村裏人幫着請來大夫給梁連氏診上脈,一向順着媳婦的梁通才得知妻女在弟妹家鬧得那些事,心裏又急又氣,竟還嘔出血來,連帶着把梁家老太太吓了個結結實實。
一時間,梁家雞飛狗跳。
至于梁玉葵怎麽會看上隔壁村的鐘顯,又怎麽會讓梁連氏誤以為說親的是山裏那戶人家,就都是梁玉葵一時腦熱,和鐘顯商量後想出來的主意了。
梁玉葵心知梁連氏吃過書生的虧,又瞧不上窮酸,心裏原本對鐘顯也是瞧不上的。後來也不知怎的,兩人一來二去,卻讓她動了心思,加上鐘顯嘴巴甜,慣常會蒙人,梁玉葵春.心萌動,随即陷了進去。
等到給了身子,梁玉葵自然就想早些嫁過去。可鐘顯家的情況,明顯不會讓梁連氏同意,兩人這麽一商量,就想到了山裏的那個剛來的鐘家。而碰上梁玉琢後說的那些話,不過是一貫的譏諷。
至于镯子。
鐘顯帶着媒人到梁家談好親事後,和梁玉琢又私下見了一面,說要準備來年科舉,奈何家裏的文房都不好,生怕考試的時候筆墨出了問題。梁玉葵一見情郎眉頭緊蹙,十分為難的樣子,毫不猶豫地就摘下了自己手上的镯子,叫他拿去換錢。
等到黃昏,梁連氏突然問起首飾的事,見瞞不過去,梁玉葵索性就撒了個謊,說是可能在山上和梁玉琢拉扯的時候不見了。
于是就有了後來發生的鬧劇。
梁玉琢沒興趣去管她家後來會怎麽處理這些雞飛狗跳的事情,她眼下最要緊的是趁着天氣不錯,把手裏的紅豆給種下去。
梁連氏母女的事情過去了三四日,日子也差不多過了夏至。梁玉琢琢磨着地裏差不多可以下紅豆了。
一大清早,梁玉琢就扛上鋤頭,揣着裝了紅豆的荷包下了地。
邊上幾戶都在收拾自家的地,瞧見梁玉琢也站在田邊,紛紛招呼了兩聲:“琢丫頭,這是終于要往地裏種東西啦?”
梁玉琢應了聲,沒細說,從懷裏掏出荷包,又掏出被仔細疊了幾折的一張紙。
再看了一遍紙上的內容,她站起身,深呼吸,扛着鋤頭就要下地。俞二郎這時候忽然從邊上跑了過來,一把抓過她扛在肩頭的鋤子:“你力氣小,地裏的事讓我來做。”他說完話,伸手想推梁玉琢,還沒碰上肩膀又紅着臉收了回來,“你快去邊上待着,鋤地我來。”
梁玉琢原本想拒絕,可邊上的村民這會兒都幫着俞二郎說話。
“琢丫頭,這鋤地的活你就讓俞二郎幫你,你力氣小,五畝地還不知道要鋤到什麽時候。”
“是啊是啊,讓俞二郎幫你,等我們手裏頭的收拾完了,也過來幫你忙。”
下川村的村民祖祖輩輩都是地裏刨食的莊稼人,不識兩個字,祖上更沒出過什麽讀書人。梁玉琢她爹算是村裏唯一的秀才,哪怕落了第,沒當成官,那也是肚子裏有墨水的,回鄉當了先生每年只收些微末的束脩,教了不少小子讀書識字。
這時候的莊稼人樸實,也不是非要兒子讀出個子醜寅卯來,會寫自個兒的名字,能認兩個字,出門跟人做點小買賣不至于看不懂契書遭人騙,也就夠了。
因此,下川村的村民大多很敬重梁玉琢她爹。她爹死後,也就經常會想着幫襯一下孤兒寡母。
每每得到幫襯,梁玉琢心裏總是熱乎乎的,閑暇時更是樂得陪東家婆婆說話,幫西家爺爺摘菜,越發地招人喜愛。
俞二郎力氣大,到了午時,五畝地就被鋤得差不多了,中間只停下來擦了幾把汗,就着梁玉琢遞過來的碗喝了兩口水。
“二哥,謝謝你幫忙。”
低頭瞅見梁玉琢眯着眼睛沖自己笑,俞二郎臉微微發紅,不自在地退開些許。
“謝啥,咱們都是鄰居,幫你也就随手的事。”俞二郎摸了把臉,先前弄髒的手一不留神在上頭留下印子,梁玉琢忍不住笑了笑,又倒了碗水給他遞過去。
“回頭等結了小豆,我給二哥送去一些,再教徐嬸作法,讓二哥一家也嘗嘗小豆的味道。”
俞家是獵戶,對田裏的事幾乎不怎麽管。俞二郎一聽梁玉琢提起小豆的味道,眼睛頓時一亮:“這小豆當真能吃?”
別家的地種的哪怕不是稻子,也是別的糧食,單種小豆的十裏八鄉還沒見過一戶人家。俞二郎有些擔心這五畝地。
“要不,你試着種一畝先……”
話還沒說完,俞二郎就瞧見面前的小丫頭從懷裏掏出了只荷包。瞧着就不像是姑娘家的東西。
“這是什麽?”
“前幾日上山,遇上了鐘府的管事,聽說我在找小豆,就送了我一袋,說是可以種下試試。”
“鐘府……是山裏那戶……”
“是呀。”梁玉琢從荷包裏抓了一小把紅豆出來,擡頭朝俞二郎笑笑,“你瞧,這就是小豆。”
梁玉琢的手不白,可大概是躺在她手心裏還寫烏紅色小豆的關系,俞二郎總覺得那手白白淨淨的,看着心裏直發癢。
他好不容易把視線從手掌轉移到小豆上,舔舔唇:“這就是小豆……真小,能當糧食吃飽嗎?”
“你別看它小,抓上一把和稻米一塊煮,就是好吃的小豆粥。而且,它還能做別的吃食,不光是當糧食用。”
梁玉琢說着,就抓着那把紅豆下了地。
夏至後種紅豆最好,一畝地用八升種。她惦念過荷包裏的種子,顯然是連一畝地都種不了。可眼下能找到的只有這些,倒是只能湊合湊合。等确定沒問題了,再去城裏花些錢馬上五畝地的種來。
荷包裏的紅豆悉數被撒播在了田裏,梁玉琢站在田邊抖了抖荷包,見最後一顆紅豆也從裏頭滾出來,這才無奈地把荷包收回懷裏,絲毫不知俞二郎的視線一直追着她手裏的荷包。
俞二郎張了張嘴,正打算問梁玉琢剩下幾畝地還有什麽打算,他一并幫着種了,就聽見不遠處有人吆喝了一聲,緊接着車轱辘的聲音也慢慢傳了過來。
梁玉琢擡頭去瞧,一輛牛車被人驅趕了過來,車上載着幾個袋子,看着有些沉。趕車的漢子有些眼熟,正是梁連氏鬧事那天,站在人群前頭發笑的那人。
她還看得清楚,梁玉葵之所以會還沒到跟前就撲了一跤,順帶把梁連氏撲到,全是因了這人漫不經心伸出的一腳。
待這人到了跟前停下,梁玉琢有些不解:“請問,這是怎麽回事?”
那漢子跳下牛車,一胳膊就扛起了一袋子往梁玉琢面前放下,幾下解開袋口,露出裏頭紅彤彤的小豆來。
“書上說,種小豆,一畝地得用八升種。指……管事怕你年紀小,進城買小豆遭人蒙騙,就差人幫你買回足量的小豆種來。你看着種下,回頭成了再給鐘府還上就行。”
漢子說着,把另一袋也給搬了下來:“這是另一種稻種。管事說,五畝地全種小豆多了些,可以先種一部分,其餘的依舊種稻子。香稻就先別種了,換這種試試,就當是給附近的村民們做個試驗。”
像是忘了鐘贛說了那些話,漢子停下來想了想:“這香稻也就聞着香,吃起來沒什麽滋味。大夥兒種慣了,可能一時間改種別的心裏擔心産量,你就當做個示範吧。”
他說着,順帶着就要幫梁玉琢把稻種往家裏送。
梁玉琢趕緊道謝,順帶問了聲漢子的名字。
那漢子擡手摸了摸後腦勺,哈哈大笑:“我姓牛,牛得勝。不過在咱們指……在咱們府裏,我排行第三,平日裏兄弟幾個都喊我老三,姑娘若是看得起我,也這麽喊我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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