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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接連十幾天的秋雨襲來,将滿城的男女老少打了一個措手不及,大家還在晃神,似乎昨天還是滿樹着綠,而今卻呆怔,滿街落葉無人掃。
唐棠着一身洋紅色白玉蘭飛蝶旗袍,打汽車款款而下,似帶着一股春風。烈烈的紅豔,映襯着街頭巷尾瑟瑟而行的路人,整個場景讓人想起克拉姆斯柯依的那幅油畫《無名女郎》,身後的皆是背景,只有她整裝待發,用矜持和驕傲奔赴一場需自己應對的戰争。
街角枯黃的樹葉還在打着旋徐徐而下,縱使明年還有再一次新生的機會,只怕那時的那片葉子也不再是它自己,所以這留戀才顯得可貴,就似這世間諸人,昨日的我只怕也不再是今日的我。
唐棠回頭瞅了一眼,漫無焦距的眼神,似在看落葉,又似在看行人。站在一旁的行人激動得面紅耳赤,能接到‘一代唐皇’的青眼,這是多麽榮耀的事兒呀!可是她卻悠然轉身,只留路人呆愣當場。
“唐小姐,您請。姚先生已在包廂。”威廉姆西餐廳的侍者,躬身說道。
唐棠點點頭,精致的下巴劃出輕巧的弧度。
侍者有些走神,不愧是風靡全國的戲子,一颦一笑皆是景,一個微微的颔首,竟讓他想起孔雀。
包廂門早已打開,姚蝶衣正在斟咖啡,多年的青衣唱下來,他的動作柔美似雲,輕蹙的眉頭,似有解不開的愁。
他常常于人生覺得:戲裏戲外,這人都似在演一出戲,但戲臺上自有劇本照本宣科,人生卻常常波折橫生,讓人措手不及。而他現在就陷在這樣的僵局裏。
唐棠慢慢前行,她停停走走不時看看牆上的油畫,東方的大門被西方打開之後,這些西方的油畫逐漸擠進文人階層的世界,幾千年的寫意畫風,全被這些顏料擠進角落。
她重活一世,有時玩味:自己又将哪些人擠進角落?是啦!其實很多。自己改變家人命運的同時,許多人的命運也跟着發生轉變。幼年的時候,不知在何處讀過一句話,年輕時欠下的債,年老時都會上門收債。她也笑着自問:這一世,自己是收債的還是欠債的?
上一世恨極時,也想過諸多報複,但重來一世卻不想讓自己陷在仇恨裏,所以這一世她選擇了一條新路,不管收債欠債,不管有無今生來世,她只做好自己。
姚蝶衣扭着手指思考該怎麽對唐棠說,他沒有想好,發生這樣的事,他知唐棠也不想。如果這樣分開,他必然負了唐棠,可如果不分開,這樣牽連下去,自己的人生、名譽、奮鬥來的一切……他想到朋友黃骅的話,為今之計,只有舍棄唐棠,你投靠r國人,還有一線生機,但邱部長的公子總得有人償命,舍了她才能保你。
他這一生,年輕時經歷諸多苦難,二十多歲成角,走到哪裏自有人追捧。縱然不舍唐棠,縱然活命,他已過而立,哪還有從頭的機會?!死的是司法總長邱铨的兒子,自己一介戲子,如何與官家相鬥?
唐棠站起身子,該來的總要面對,也該到面對的時刻了。她冷然一笑,當初和姚蝶衣同臺唱《王魁負桂英》,她是王郎,他是桂英,如今世事難料,現實裏他們倒是演了一出真戲。
姚蝶衣看到唐棠冷然的面容,急忙站起,他們在一起這麽久,她一直是巧笑倩兮,好久沒看到她這麽冷然的樣子了。“你……外面……外面冷吧?你……你先喝口咖啡,暖暖吧?”
次日《青年報》的頭條寫着這樣醒目的字眼,京劇四大花旦之首姚蝶衣與老生唐皇,正式分手。報上打着獨家揭秘這段梨園情史的鳌頭,将兩人從家世出身,到相逢,相知,相戀,分手,娓娓道來,可其間不乏,追捧姚蝶衣,貶低唐棠之意。戲子本就賤業,而女子唱戲更為世人不齒。
幾年以後這事多次被新進女性翻騰出來,諷刺男性們自大狂妄,幾千年來沙文主義根深蒂固,出了事,只會朝女人身上推卸責任,羅列種種,從唐明皇亡國說到慈禧亂政,從陰麗華扶持劉秀到武則天登基稱帝,将亂世裏吹起的新時代女性獨立之風,标榜起來,唐棠也撈了一個新時代獨立女性之标杆的封號,從那之後在女性圈裏,倒名聲大噪。
唐棠母親陪嫁蘭姐遲疑地将報紙放在茶幾上,她看了眼還在打電話的小姐,慢騰騰的轉身下去。
唐棠眉頭微皺,一手繞着電話線,一手摩挲着紅木桌的邊沿,她有些不耐,昨日和姚蝶衣分手就想過會面臨衆人諸多反應。可沒曾想一大早自個還在睡夢中,就被張土匪給吵醒了。
“唐棠?唐棠?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張天澤有些惱怒,自己苦口婆心了半天,合着她早不知想到哪裏去了。他皺眉沖不長眼的手下揮了揮手,“我馬上派上京青幫的人護你來金海市。近幾年邱铨在北方段總統面前春風得意,他肯定會想法報複你。”
唐棠有一搭沒一搭的應了兩聲,她剛和姚蝶衣分手,心裏不痛快,哪裏耐煩應付這些事。她聽到話筒那邊傳來說話聲,猜想張天澤必有事情,立馬說了句回聊,便将電話挂斷。
牆角的自鳴鐘當當敲滿九下,小公館的樓下準時傳來賣茶葉蛋的叫喊聲。
唐棠靜靜笑了一下,前些時日,姚蝶衣時常宿在這裏,他愛吃茶葉蛋,老杜就日日來,沒想到姚蝶衣臨陣脫逃了,老杜卻還來賣茶葉蛋。她思緒有些紛亂,大概今日過後,他也不會再來。
昨兒剛分手,張天澤在金海市就得到消息,他這幾年在青幫的權利倒是越來越大了。
唐棠起身拿起黑檀立櫃上姚蝶衣的照片,大概今天他們分手的消息,上京內外都會傳遍,她走回沙發,順手将相片扔進垃圾桶。
她無力的閉上眼睛,從今往後,他們再無幹系。
蘭姐在圍裙上擦了一下手,她聽到樓下老杜的叫賣聲,伸頭朝客廳張望了一眼,看到小姐正将頭靠在沙發上,似有些寂寥,淡紫色的綢緞睡衣松松垮垮的堆在身上。
蘭姐猜想她此刻心情必然不好,決定到樓下請老杜換個地方。
唐棠的公館位于江米巷盡頭,門前道路寬闊,兩溜高大的國槐還是清朝留下的,平日裏遮陰蔽日極是爽目,但是一夜秋雨,落葉滿地徒給人添傷懷。
蘭姐剛剛打開雕花小院門,還未擡眼,已有一片陰影遮下,她疑惑擡頭,話被驚得卡在嗓子眼裏,這一大早,警察怎麽登門了?
上京巡捕三隊隊長羅亮,敬了一個禮,“請問這裏可是唐棠小姐的住所?”
“正是,您是?”蘭姐拿眼觑了觑周圍,這名警官身後,跟了十餘名随行的警員。
街對面老杜驚異的瞅着在巡捕堆裏的蘭姐,剛聽買茶葉蛋的常客說,唐小姐和姚先生已經分手,他剛想,自己這叫賣聲,也不知人家聽到沒有,沒想到轉眼就見到唐小姐家裏出事。
“我們是上京巡捕房的巡捕,這次前來是想請唐小姐協助辦案。”羅亮敬了個禮。
蘭姐見他一身正氣,長相極英武,說的話字正腔圓,倒不似巡捕裏那些老油條油嘴滑舌。她微一颔首,“煩您跟我來一下。”
羅亮帶了兩個手下随着蘭姐進院,院西側一個大陽傘,傘下西洋镂空白色圈椅,椅子和桌子上還考究的搭着蕾絲坐墊,桌布。院子東牆一片綠油油的爬山虎,秋風一吹,唰唰作響。他們一行順着鵝卵石鋪就的石子路,緩緩前行,不遠處即是一座紅色洋房。
羅亮一進房間,便被牆上的巨幅山水畫吸引,他也去過一些小明星的公寓,大多是她們自己的放大照片,沒想到這唐小姐家裏卻是巨幅山水,屋裏廳堂一派雅致,白色紗窗,明黃花梨圈椅,進口白色貂毛随意搭在椅子上,清亮的晨光順着窗棱傾瀉而來,帶來一室的靜谧。
蘭姐對着羅亮點點頭,“羅警官,在此稍等片刻,小姐喜靜,除了我家那口子,家裏只有一個丫頭。”
羅亮了然點頭,轉身坐在一旁的圈椅上。椅旁一列書架,架子上多是名家詩詞,也有一些歷代名家的詩詞随筆。他心裏不禁驚訝,還以為在這亂世裏求生的女子,大多虛榮浮華,沒想到這女子內心如此雅致。
蘭姐小聲将事情告訴唐棠,“小姐,這可怎麽辦呀?您可不能随他們去呀!這一去沒事也會生出事來的。”
唐棠皺了皺眉頭,這巡捕來的真夠快的。“蘭姐,你先不要慌。你先安排信至去上茶,我去換身衣裳。”她安撫完蘭姐,心裏卻疑惑,犯人已經認罪的案子,怎麽又來問詢?!想到姚蝶衣的分手,她內心怆然,她這一生大概只适合自己披荊斬棘,遇不到一個願意守護自己的人。
她收拾了一下手包,放了些零錢進去,頭發挽了一個簡單的髻,穿了一件寶藍色織金花的長袖旗袍,外穿黑色英國毛呢大衣,這一去不知是吉是兇,她凝眉想了想,又将右手腕的镯子換成浪琴表,在隐蔽處塞了點錢。這一趟進去,也許需要打點,自己該多備點錢。
羅亮也曾随祖母去過戲院,也聽過唐棠的拿手戲《四郎探母》,當時只覺得聲音渾厚、唱腔蒼涼,讓人感覺不到一絲女氣。現在看她,這女人也許胸中自有丘壑。
說起來他這留洋國外的人也聽過她的名氣,可想而知她現今在華夏戲曲界的地位。他來之前,看過她的資料,聲名鵲起也不過近幾年,最早斬露頭角是在金陵唐家老祖宗的壽宴上,随後拜的馬連良為師,後受邀來上京登臺。
金陵唐家世代唱戲為業,祖上曾在內廷做過供奉,雖是供人玩樂的戲子,但也是七品小官,所以說來也曾是梨園界的泰山北鬥,只是自從唐家祖輩相繼過世,即唐棠爺爺一輩,他們唐家也是一代不如一代,雖有幾個歹竹裏的好筍,名聲也只在江南。這唐棠倒是唐家兩代裏唯一一個□□全國的大角。
“羅警官,您請先喝茶!”蘭姐有些右眼嘩嘩直跳,這該如何是好,老爺夫人都不在,小姐要是被警局帶走,自己該找誰商量?
羅亮收回思緒,靜默颔首,他轉身坐在圈椅上,擡眼瞅了一眼神色不定的蘭姐,這傭人一看就是個老實本分的,也不知道那個一唱成名的主人卸了妝容是什麽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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