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送李大夫走,常松便又跟李大夫去回春堂抓了些藥。

藥錢也是拿不出來的,可憐他一個老仆,昨夜倉促逃出來,裏衣裏頭縫的那點棺材本兒的。長安慣是個厚臉皮的,但也得有原則。看他抖抖索索地就拆衣裳,連忙就打住。花一個殘疾老人家的棺材本未免太過了,于是她便請李大夫多寬限幾日,暫時賒賬。

李大夫也是醫者仁心,拍拍周和以的腦袋就寬慰長安道:“不急不急,你倆先把人給安頓下來再說吧。”

長安謝過了李大夫,轉頭盯着廢墟發呆。

常松不知她心中所想,一看她沉下臉就連忙寬慰長安,哄着她。

他心裏實在怕啊!陸老爺死了,陸家倒了。新媳婦兒若是真要欺負陸承禮心智不全就此甩手跑了,他個瘸腿老頭兒也無計可施。

長安是在琢磨,該去哪兒當掉這些東西。

雖然她是個丢到叢林也能活的女人,但這古代到底不如現代方便。物價什麽的,交易方式什麽的,她都不是很清楚。玉器瓷器她看不懂,也估不出價。長安心裏擔憂,出了陸家這個門,他們三個該幹些什麽營生好。

常松不知長安心裏所想,只當他賣可憐的話說多了,長安吃他這一套,心裏很是松了口氣。別的他都不怕,就怕新少奶奶撇下他家少爺跑。

樹邊閉着眼的周和以則豎起耳朵聽兩人說話,這會兒他也全部了解。

北疆一役,他被羅秀暗箭一箭穿心,應當是當場就死了。羅秀是四年前通過武舉進入他賬下的,一直沒什麽過人之處,他便沒留心過這個人。沒想到戰場上,他稍有不慎就死在這樣一個悶葫蘆的手上,當真是惡心至極。雖不知為何他的魂魄未歸地府,反而附身到一個叫陸承禮的傻子身上。但就目前的情形看來,似乎不算太差。

這傻子是個六親皆無的,身邊只剩一個身殘年邁的老仆伺候。便是他有任何異常,也不必太憂心被人瞧出來。稍微麻煩的是傻子昨日方新婚。新婦看樣子不是個好糊弄的。周和以閉目沉吟,一時半會兒甩不掉,免不了得在這女人面前裝一裝傻。

緊閉的眼睑下,他眼珠緩緩地動了動,掀開一條縫。

而那相貌酷似姜氏義妹的少女手裏抱着個黑乎乎的東西,正蹲在灰燼中翻找。周和以又瞥了眼她腳邊堆得幾樣東西,翻了快一上午才撿了幾只品相粗劣的瓷器。

虛瞥了一眼,給他洗腳都不夠格兒。

“常松叔,你來瞧瞧,”長安拿起其中一個掂了掂,感覺挺沉手的,“你看這些能典當嗎?約莫能當多少銀錢?”

陸家雖說只是一個小地主,但陸老爺行商多年,委實攢了不少家私。王爺看不上,當鋪卻還是會收的。常松跟陸老爺走南闖北幾年,有幾分眼力。他走過去,挑挑揀揀的,選了幾個品相稍好些的遞給長安。

長安就聽他的,把好的放一邊,次的放一邊,分了兩撥出來。打算一會兒全拿去當鋪試試,多少可以換一點。

挑挑揀揀的,一上午晃眼就過了。

陸家院子燒光了,連個落腳的地兒幹淨地兒都沒。長安看了眼天色,方才還晴空萬裏,這會兒就又陰了。大冬天的幾個人身上就一件單衣,都凍得不輕。尤其陸承禮背上還有傷,這麽一會兒,小臉都凍青了。

這傻子是真傻,冷成這樣也不吭聲兒!

長安嘆了口氣,感覺自己莫名其妙就多了個大齡兒子。雖然荒唐,但還是得先找個暖和的地方安頓。

“常松叔你給估個價,”放傻子一個人在這不行,總得留個人看着。長安站起身,“我拿去當鋪典當換些銀子,咱們找個客棧先湊合幾日。”

事實上,陸家還有幾個同姓親戚在的。但經過昨日喜房裏那一遭,兼之陸家發生這麽大事兒,今兒一上午都不見人來,長安就知道親戚靠不住。正好,她也不想跟他們打交道,索性也不提去陸家二房借住的事兒。

常松顯然也知道二房都是什麽人,爬起來就想替長安去。

長安想了想,就讓他去了。

常松瘸了好些年,腿腳不便,卻不影響走路。長安見他背上東西出了門,轉身就去樹下去扶陸承禮。正如常松所說的這傻子疼了難受了不曉得喊,高熱燒成這樣,一上午長安都沒聽他吭過一聲,瞬間又替這人心酸。

唉,可憐巴巴的……

為數不多的良心陣痛了下,長安發了她的善行,拿自己的手去捂了捂周和以。周和以時醒時睡,意志浮沉。這會兒一碰到長安暖和的手,下意識就攥住不放。

長安冷不丁被他冰得一激靈,差點就撒了手。不過聽到陸承禮粗重的呼吸,看在昨夜他拼命救了她一命的份上,就沒甩開。

捂了好一會兒,周和以的手總算熱了點。

失血過多,加上背上有傷,周和以早上清醒一會,這會不大認人。長安将他一只胳膊架到肩上,輕輕松松就把個八尺又餘的男人給扛起來。

嗯,多謝力大無窮的金手指,這次她第二次對此表示滿意。能扛得動,就表示能治得住。往後陸承禮這傻子要熊什麽的,她也能沖上去按死他。

迷迷糊糊之中,周和以感覺兩腳離地,睜開了眼。

長安靠他非常近,濃密的眼睫就在咫尺之間。恍惚之中看新媳的這張臉,就越像姜氏的義妹。周和以心裏疑惑這少女怕是與小姜氏有點關系,瞥長安的眼神都帶着審視。長安低着頭看路,沒注意到他的眼神。

直到周和以受不住幹涸得要出血的喉嚨,低低地呢喃:“水……”

長安才擡頭看了他一眼。

周和以慢吞吞地眨着眼睛,長安幹脆把人扶到背風的柱子後面。又去井邊撿了個小點的器皿,盛了點井水就喂他喝。

嗯,這個時候也沒必要講究的,有水喝就不錯了。

然而周和以第一口下去,冰涼的井水瞬間涼到了他心坎兒裏。他一個激靈,連意志都清醒了不少。皺眉看着眼前拿冰井水喂他的女人,長安手裏的盛器還怼着他的嘴,臉不紅心不跳地與他對視。

周和以:“……”

“喝啊?”長安挑眉,“不是渴嗎?”

周和以眼中濃霧散去,瞬間就變得清透起來。心中一番快速思量,王爺非常識時務地露出委屈:“……牙冷。”

“牙冷也得喝,”長安非常冷酷無情,“不喝就沒得喝。”

周和以:“頭疼……”

長安:“那你還喝不喝?不喝我倒了啊?”

周和以:“……”

長安舉着缽,停頓了三息,打算撤。

識時務為俊傑的王爺,于是乖乖啜起了冷水。一面啜一面瞥長安,長安垂着眼簾就這麽冷淡淡地看着。

周和以灌了一肚子冰井水,透心的涼。

長安見他乖乖的,給他掖了掖衣裳的領口,轉身又去了廢墟。畢竟這都是往後立身的根本,就算是找瞎了眼睛,今天也必須全部翻遍。

她找的起勁,周和以靠着柱子眯眼看,心裏卻在琢磨。

如今這情況,他暫時離不得這女人。身上有傷是其次,他如今身處何處,外頭又是什麽情況都暫不了解,貿然行事實為不妥。深吸一口氣,胸腔悶悶生痛。他勉強動了下上身,骨頭應該傷了。

又緩緩閉上眼,暫時,走一步看一步。

長安将廢墟多淘幾遍,又撿出了不少東西。這一會兒,晌午都快過了,那頭常松典當了瓷器揣了五十六兩四錢銀子回來。

長安跟常松了解了下這個時代的物價,居然是唐朝貞觀年間的物價水平。再看五十六兩四錢銀錢,眼睛倏地就放出了光。這樣看來,陸家确實是大戶人家。陸老爺一出就是三十兩,怪不得那兩個婦人直嘀咕着說她賣了個好價錢。

有了銀錢傍身,長安心裏也安定了許多。

在廢墟了轉悠了大半天,她這身嫁衣也髒得看不出樣子。長安去井邊就着冷水洗了手臉,跟常松商量去夜裏去哪兒歇息。

“南街那頭有便宜的客棧,住店,打尖兒都可,離李大夫的回春堂也近。”常松對街上熟得很,說道,“少奶奶不若先帶少爺去賃個屋。老奴這頭安頓了老爺,再去尋你們。老女不礙事的,到時候随處找個窩棚窩歇一宿就行。”

長安哪能真讓他随便找個窩棚住,哪怕貴點,也得要兩間房。

不過這話她不用跟他解釋,交代常松看好陸家,自己則架起人去南街找客棧。陸承禮雖然傻,卻生了一幅高壯的身材。長安架着他走起來特別拖拉,因這個人腿太長,根本就是在地上拖。

走了大約十來步,長安受不了了,幹脆将人打橫抱起。

閉目假裝昏迷的王爺身子一僵,硬着頭皮沒睜眼。

縣城不大,從南到北約莫個把時辰一個來回。整個縣城也就三四家客棧,南街兩家,回春堂附近的那家并不難找。

長安抱着周和以招搖過市的,引得路上行人紛紛側目。一是長安動作突兀,二是這一男一女容色驚人。便是這般顯眼,兩人沒一會兒就到了客棧門口。

店裏的小二伸着腦袋來瞧,冷不丁就被長安的臉給晃了一下。

等回過神來,面紅耳赤。眼前這一男一女雖形容狼狽,但一瞧着氣勢就知不像一般人。小二平日裏迎來送往的,也算有幾分眼力勁兒,抹了把臉就熱切地把倆人迎進去。

掌櫃的從櫃臺後頭冒個頭,聽小二吆喝,就給開了兩間上房。

雖說是上房,但在小縣城裏也沒那麽大排場,其實就是兩間幹淨些的屋子。一間一晚十文錢,一個月三百文,兩間六百文。若是包月一次□□清,就兩百五十文一間,五百文。長安暫時沒打算好,就按天數算。

進了屋,先将陸承禮放到榻上,轉頭就跟小二要了熱水和吃食。

凍了一天,又冷又餓。她也沒那麽多不講究,吃食一端上來就先吃上了。閉着眼睛的周和以聞到淡淡的面食香味兒,肚子攪動一般地抽了起來。

王爺:“……”嗯,他也餓了。

但那頭女人似乎吃得正香,根本沒注意到他。王爺在睜開眼喊餓跟閉着眼喊餓之間糾結了一下,選擇了閉着眼。

“餓……”有氣無力的男聲低低地響起。

長安吃面的動作一頓,扭頭去看。

就見榻上那傻子鴉羽似的濃睫顫巍巍地抖動,緩緩地睜開。不得不說,這傻子生了一幅絕好的皮囊。俊俏的臉上一雙清淩淩的桃花眼,看着人的時候,能直看到人心窩裏去。長安這種鐵石心腸的直女瞧了,都不忍苛待他。

“醒了?”

周和以眨動着眼睛,輕輕點頭:“餓。”

“面吃嗎?”長安端着剩下一半沒什麽油花的粗面,走到他的面前。

面,就是素面,清湯寡水的吝啬地灑了幾顆蔥花。長安吃了一小半,還剩下一小半。周和以眼睛瞥都懶得往碗裏瞥了一下,眉頭皺起來說:“……看着不好吃。”

“嗯,”長安将嘴裏的面咽下去,點頭說,“是沒什麽味道。你要吃嗎?”

王爺肚子咕咕地叫,但食物入不入得口在其次,龍子鳳孫的溧陽王爺從未食用過女人食剩的。他面上無辜單純,嘴上也不說其他,就低下頭,輕啞的嗓音委屈巴巴:“我想喝雞湯……”

長安垂眸俯視着他。

王爺擡起眼簾,默默與她對視。

須臾,長安端着碗重新坐回桌邊,呼嚕嚕将剩下的全吃完:“愛吃不吃!”

周和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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