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密不透風的天空猶如一塊即将壓下來的鐵板,低氣壓讓文羚有些胸悶,太陽穴細細密密地疼了起來。屁股坐久了,稍微一動,好像有些溫熱的東西流了出來,文羚擦了擦鼻尖上的冷汗,一連抽了幾張紙巾,從後腰塞進褲子裏。

很快,紙巾被血泅濕了。

文羚找了個沒人的角落,把紙巾卷起來包好,做賊似的扔到了角落的垃圾桶裏,轉身開車拐上了寬敞的大道。

傍晚這個時間他常常開車出來閑逛,大多時候是因為不想在寝室待着,所以漫無目的在街上亂轉,音樂開到最大,讓車窗屏蔽公路上的車水馬龍,隔絕出一片靜谧的獨屬于自己的世界。

霓虹燈在車窗上灑下一片光點,後視鏡中閃過一排筆直挺拔的松樹。他略微打開一點車窗,嗅着外面冰雪的氣味,讓窗外冷冽的寒風把自己吹得清醒一點。

從六歲開始,他的人生就只剩下難堪兩個字。

太狼狽了。

他大一那年,跟所有剛入學的新生一樣躊躇滿志地打算在校園裏大幹一場。其實很多人的悲哀都是在最自命不凡的年紀裏認清了自己的平庸,但文羚不一樣,他從淤泥中爬出來,開成什麽鳥樣都算綻放。

就憑着心裏的一股不肯熄滅的火苗,總覺得自己就算屈居屋檐下也照樣能成就一番事業,除了沒日沒夜地泡在畫室裏,還擠時間在學校對面的小餐廳兼職幾個月,終于買了人生第一塊數位板,一年來畫技進步神速,開了微博號,起初因為畫了一部簡單的條漫吸了一大批粉,後來又迷上畫游戲同人,很快就有甲方找上門來約稿。

十四年基本功不是白練的,雖然以文羚當時的板繪畫技來說,不算太成熟,也沒有什麽經驗人脈,稿費并不算高,但他畫畫快,完成度也足夠,憑借着奇高無比的效率極速成為圈子裏有名的立繪畫師,漸漸地也有資格挑商稿畫了。

大一下半學期,他拿出畫稿攢下的積蓄給梁在野買了一塊表,宇舶融合系列的奧林斯基紅陶瓷。梁在野拿在手裏掂了掂,随手把天鵝絨禮盒扔到茶幾上,把文羚拽到沙發上辦了。

他壓着瑟瑟發抖的文羚,語調聽不出喜怒,只顯得比平時更有興致一些:“出去坐臺了?賺這麽多。一晚上多少錢?用不用老子把你微信推給需要的人啊。”

其實梁在野那一次弄得很輕,伸手替他墊着硌在紅木扶手上的肩膀。

但孩子們是這樣的,看見雷火劈焦的房屋樹木他可以漠然走過,卻會因為一朵野花被驟雨摧折而難過恸哭。陪了梁在野那麽久,惡語相向拳打腳踢都是慣常的事兒,他受着,他認命,但那天文羚第一次覺得受了天大的委屈,在梁在野接了個電話提上褲子走人之後,自己一個人趴在沙發上哭到嗓子沙啞。

他又開始攢錢。起初每周五司機接他回家時,他總是讓胡伯把車停到離校門五百多米遠的一家酸辣粉店門口,自己趁着人少偷偷摸摸迂回走過去。就在上個月,他自己弄來一輛配置相當普通的本田,不知道托哪兒的關系給牌照都上完了。

梁在野坐在二樓窗臺抽煙,随手推了倆花盆下去,聽着兩聲炸裂的玻璃響兒,咬着煙嘴等着看文羚臉上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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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羚看上去挺平靜的,不喜不悲的情緒看上去都不怎麽像這個年紀的小男孩,後來即使梁在野賠了他一輛瑪莎拉蒂,也沒能讓他露出笑臉。梁在野起初還有心思拿點兒小禮物哄兩句,沒兩天再看見文羚那雙淡漠發呆的眼睛就惱火了,他包養這小婊子是拿來洩火玩兒的,這他媽不是包養了個祖宗嗎?

梁在野在部隊待過五年,打起架來手黑得要命,下手從來沒輕重,一腳把人從桌前踹到地上,文羚滿額冷汗捂着肚子從地上蜷成一團,當即吐了口血沫出來,送醫院住了一個禮拜。

從醫院接回來以後文羚就學乖了,小心翼翼地讨好着他。其實那輛本田只碎了個前擋風玻璃,送4S店修也花不了多少錢,但梁在野打碎的是他的求生欲,三番兩次親手把他的價值打上了叉,把文羚生生逼成了一只依附自己才能活下去的籠中雀。

——梁在野還沒有和他在這輛瑪莎上做過,文羚要讓他以後也不要出現這個想法——他回頭看了一眼,後座趴着的髒德牧正伸着舌頭苦哈哈地望着自己,狗毛粘了一座。

文羚懶散地往頭枕上一靠,樂出聲兒來,熟練地打方向調了個頭打道回府,大衣兜裏的手機就響了。

是老宅管家的號碼,文羚眸色暗了暗,遲疑了十多秒才按了接聽,緩緩把手機擱到耳邊。

對方還沒說話,就聽見電話裏噼裏啪啦一陣摔盆砸碗的噪聲,夾雜着梁在野聒噪的罵街聲,老宅裏一陣雞飛狗跳。管家一把年紀了還得擔驚受怕,哆嗦着跟文羚說:“侄少爺快回來看看吧……家裏出事兒了。”

文羚的臉色稍微好看了些,随口應了一聲就挂斷了。他根本不想回去,梁家老宅出什麽事跟他都沒什麽關系,況且這幫傭人的心思太壞,在梁在野暴怒的時候叫自己回去,就是為了讓他成為梁在野洩憤的靶子,他們就能少掃幾個碎瓷瓶,得個清淨。

徘徊良久,他還是把車停在了老宅門口。

腳剛踩着地,一個汝窯瓷瓶哐當一聲炸裂在腳邊,文羚趕緊又縮了回去,透過車窗小心環視一片狼籍的宅院,梁在野正朝自己走過來,臉色黑得懾人。

那條髒兮兮的狗從後座跳下來跟着文羚,梁在野憎惡地睨了一眼沾滿狗毛的後座,兇着臉說:“怎麽啥都往家撿啊?”

倒黴的流浪狗被梁在野狠踢了一腳,慘叫一聲夾着尾巴縮到牆角,嗚咽着望向文羚,文羚沒敢管它,問梁在野出了什麽事。

“我有條項鏈兒在櫃裏放得好好的,你看見沒。”梁在野很少在人前表現出自己的焦躁,臘月的天怎麽說也有零下十來度了,他只穿了一件西服襯衣,脊背上還滲着汗痕。宅門大敞着,他養的鹦鹉在身後聒噪個不停,時不時嘶啞地學着梁在野的口氣大叫一聲“操他媽的”。

文羚特有眼力見兒,把車裏的羽絨服拿出來給梁在野披上:“估計是誰收拾的時候放錯地方了,丢不了,您回去睡吧,我找。”

梁在野臨近暴怒邊緣的情緒稍緩,拿着煙,打了幾次火兒沒點着,又狠狠把打火機揣回兜裏,叼着根沒點的煙上樓了。

文羚去車庫停了車,顧不上換衣服就開始挨着房間給梁在野找項鏈。他記得那是條老式貴氣的珍珠項鏈,現在的小姑娘都不愛戴,嫌老嫌俗,只有豪門闊太太才戴,首飾盒一直塞在櫃縫裏吃灰,也沒見梁在野有多喜歡,現在丢了才想起來着急。

梁家老宅分東西宅院,梁在野住的東宅上上下下幾十個房間,會客室,品酒廳,雪茄溫控存放室,棋牌室,臺球廳,文羚整整找了一夜。

起初幾個傭人還跟着一塊兒找,到後半夜就犯困偷着跑了,反正就算找不到,最後倒黴的還是文羚。

有個新來的傭人一直跟着文羚翻箱倒櫃,緊張得連冷汗從頭上滲出來都沒發覺。文羚找累了,往木臺階上一坐,靠着牆瞄她。

“姐,項鏈是你弄丢的吧。”文羚找得口幹舌燥,順手拿了塊毛巾扇了扇風。

小姑娘萬分別扭地跟文羚說,其實是她收拾東西的時候随手把那條項鏈給放起來了,後來就忘了放在哪兒,女孩子初來乍到沒什麽心眼兒,不忍心讓文羚給自己背鍋,又舍不得這份父母千辛萬苦托關系弄來的工作,一直求文羚別說出去。

文羚嘴上安慰那小姑娘,心裏冷笑,放心,等明天要是梁在野因為這事兒找我的麻煩,我第一個供你出來。

小姑娘找着找着就抽噎起來,坐在臺階上抹眼淚。文羚把手裏的幹淨毛巾扔給她擦了擦:“得了,別添亂了,你去外邊看看那條狗還在不在,要沒走的話給送醫院看看去。”

他從兜裏摸了五百塊錢扔到小姑娘的圍裙上:“回頭讓寵物醫院開發票給我,不夠再找我要。”

深夜,老宅裏的大燈都滅了,文羚挨個房間摸過去,點亮一個房間,掘地三尺找一遍,再換下一個。

每回熬夜心髒都有點不舒服,文羚找到淩晨五點的時候,實在困乏得扛不住了,推開走廊的窗戶,望着蒙蒙亮的天,扶着心口喘氣。

他小時候一直懼怕淩晨魚肚白的天空,因為那個時間的天就像站在海底仰望,無邊無際的陰暗像要把整個人都吞到雲層裏去。

有點胸悶。文羚跪了下來,扶着窗臺忍受着突如其來的眩暈,眼前有些模糊,突然斷了線似的一頭栽到地板上。倒在地上的時候心髒跳得很快,重重地擂着他的細弱的胸骨,空氣幾乎被胸腔隔斷在身體外,呼吸急促卻根本喘不上氣來,跟要死了沒什麽兩樣。

文羚艱難地在地上翻了個身蜷縮起來,從兜裏摸出藥來幹噎進了嗓子裏,閉着眼睛休息了好一會兒。

睜眼時發現沙發底下有一串光澤瑩潤的珠子,他伸手進去把項鏈摸了出來,慶幸地想着“今天不用死了”,倒在地板上睡了一會兒。

老宅沒有地暖,走廊要比卧室還冷幾度,文羚蜷縮着睡了幾分鐘,有了點兒力氣就爬上了沙發,縮進沙發枕底下湊合了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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