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梁如琢身子蹲得很低,幾乎把頭埋進文羚臂彎裏,淩亂的房間恢複寂靜,沒有人再說話了。

文羚撫摸他仍潮濕的頭發。他身上有股刻意熏染的檀香氣味,混合着不知道打了幾遍的沐浴露香味,其實剛剛如琢帶着滿手血腥味抱住他時,他們才真正毫無隔閡碰撞在一起,僅僅因為他不敢直視他認知以外陌生的如琢,好比不敢正視現實的逃避者,陷入巨大的恐慌。

如琢錯在不該一開始就扮演救世主的角色,居高臨下給予蒼生無限溫柔,如果一早就讓所有人以為他是個壞蛋,那麽哪怕他偶爾露出一個值得同情的眼神,人們就會想,可憐的惡魔,他還有救。

“你還在發抖。”梁如琢擡眼一暼,目光頃刻穿透文羚的內心,他能用眼睛聽到他的心跳。

“害怕我?”梁如琢彎起桃花眼,盡管笑着,瞳仁裏有太多負面情緒倉皇流竄。

文羚有點委屈,鼻尖肉眼可見變得通紅,還淌出一滴小鼻涕,努力克制說兩個字就抽噎一下:“大晚上的、你總不能、不讓我、害怕吧……”

他坐到文羚身邊,攬着他的肩膀。文羚把鼻涕蹭到他身上,揪着他衣襟哽咽:“這也、太霸道了……我、我是病人啊。”

“還想、趕我走……憑什麽,我又沒、做錯什麽……”他越哭越大聲。

他被養嬌了,屁大點事都要拿來哭一哭,更別說真的受了委屈。

梁如琢給他抹眼淚,抹幹淨又淌出來,蛋白似的臉皮兒被他粗糙的指紋抹得又紅又熱,內心從混亂無措逐漸被安撫寧靜。

他無奈笑笑,你說對了,我能把你帶到哪兒去,不還是地獄。

文羚抹了一把眼睛,仰頭盯着梁如琢。畢竟生在地獄長在地獄,去哪兒都是天堂。

他爬上梁如琢的大腿與他接吻,唇舌勾畫間無關情欲,不過将滿腔無處傾倒的愛意無聲吐露給對方,在這個吻裏,他說了一百遍我愛你——如果我沒病,我想和你抽煙喝酒,飙車蹦迪,挑釁我打不過的人再跑回來求你撐腰。

還想去青海逛你設計的公園,坐在臺下鼓掌恭喜你的設計拿as大獎。

想跟你半夜做愛到天亮,想讓你嘴裏罵着我騷貨在床上地上餐臺上操死我。

反正你做一切都是對的,你在我眼裏就是最高法,說一不二的皇帝,你說誰該死我決不想他無辜,誰讓你傷心一丁點兒我就想拿開水灌他鼻孔,把他推進熾熱的油桶或粉碎機然後微笑着聽他慘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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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為我在乎姓唐的死活嗎?燒了我的畫,廢了我的手,每次複健握拳我都在想象着捏碎她的脖子……我不說只是不想讓你以為我是祥林嫂。”文羚熱烈懇切地凝視他,“現在好了,我們是一樣的,我們一樣壞。”

梁如琢扶着他的腰半晌沒話說,眼見可怕的壞天使終于露出小魔鬼的尖牙。

文羚跪坐在他大腿上,輕舔他嘴唇:“叔叔,接吻認真一點兒,這是你教我的。”

光線透過窗簾之間的縫隙,在文羚臉頰上留了一道燦色光帶,照進梁如琢的眼睛。

他咬住小魔鬼的嘴唇,深深回應。

他在文羚耳邊低聲公布了一個不可違抗的通知,明天下午去埃塔醫生的私人診所複查,決定用藥劑量和手術時間。

文羚皺眉抗拒,梁如琢擡起他下巴一字一句警告,非治不可。

他願意承擔起長輩的責任和壓力,要求小孩必須聽自己的話,同時也不得不擔當意料之中的所有風險,如果文羚無比痛苦或真的死在手術臺上,他将承受一切埋怨和悔恨。

短短一個月過去,梁如琢兩條小臂和脖頸都是文羚藥效發作時抓出來的指甲印。

其實從吐露心聲那天起,文羚的精神和身體狀态就一落千丈,這些日子他癡迷于在畫布上塗抹顏料,毀掉無數半成品,一遍遍從頭再來。

那種癫狂入迷的狀态讓他廢寝忘食,梁如琢每天不得不掰開他的嘴喂飯,強硬抱他離開畫室,把他身上五顏六色的顏料通通洗幹淨。

“別畫了,等身體好點再畫。”梁如琢挽着袖子替他收拾,“味道太大了,你總悶在這兒不好。”

“不是我要畫,是上帝在操縱我的手。”

他指間夾着筆杆坐在四腳凳上,眼窩陷了下去,猶如一具蒼白羸弱的石膏像,但依然美麗。

“他來了,這次來我公司談合作。”梁如琢拽了張四腳凳坐下,撿起地上一管顏料扔到盒裏,不情願說出這個消息,“集團老董親自過來,就為談個三十來億的項目,你也知道他想幹什麽。我員工現在一見我哥,都跟見了爹似的,歡喜跑來告訴我梁老板又送錢來了。”

“送錢就收着啊……別跟錢過不去。”文羚聚精會神調色,“這次帶了幾個漂亮哥哥姐姐?我在他身邊那幾年,當紅明星的簽名都快攢齊了。”

梁如琢沒回答。

“你看起來很累,最近很忙吧。”文羚放下畫筆歇一會兒,“我不想聽他的消息,以後別告訴我了。”

“好。我不太累。”梁如琢安心抱他去擦澡,文羚疲倦地枕着他肩窩。

他手臂已經布滿青紫腫脹的針眼,全是手術之前必須注射的準備藥物,盡管通過試驗已經調整将人體傷害減弱到最小,文羚身上還是出現了大大小小的圓瘡,淡紅色,表面有一層膿,每天都得清除一遍膿液再上藥。

“乖,別動。”梁如琢給他擦過身體,拿一條幹淨毛巾疊成方塊給文羚咬在嘴裏,用棉簽沾着藥水擦他身上的瘡口。

文羚忍不住攥緊梁如琢肩頭,仰起脖頸爆出青色血管,指甲快嵌進肉裏。

“乖,好乖。”梁如琢親了親他臉頰,“從前有只灰耳朵小白兔,喜歡上一只老鷹,還會拔老鷹的毛做窩,有一天它……”

文羚眼神空洞,叼着布條含糊地笑:“聽故事就不疼這件事好像是家長們常說的謊話。”

梁如琢喉結滾動,用力咽下哽在喉頭的悲緒,眼睑泛紅。

肩膀上的皮快被小家夥抓爛了,他卻覺得沒什麽,好像疼都在心裏,身體就越來越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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