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他坐在天橋底下傷痕累累端着一份快餐吃的時候遇見段老師,那男人撩開他被汗貼在臉上的頭發,問他是不是賓大的學生,為什麽受傷。

是學生,但他剛從地下拳場出來,贏了十來場,賺夠了一年的生活費。其實靠獎學金和接一些小設計完全夠支撐他生活,但不足以發洩他從小到大堵在心裏的怨氣,退伍以後更加無處釋放。

梁如琢對缺愛這個詞非常敏感,但那時候這男人就跟從天而降的仙女兒似的,從頭到腳都發着光。

于是他說自己是新生,剛被流氓堵住要錢來着,給了錢還挨了打,現在身無分文。段老師摸了摸他的頭,邀請他到自己家吃飯。

梁如琢也不想自己像個騷包的小白狗一樣整天圍着段老師打轉,但他做圖的時候想,吃飯的時候想,連考試的時候都在想,什麽時候找個借口再去段老師那兒賴一晚上。

他用相差無幾的借口得逞了好幾次,後來膽子大了就跟段老師滾在客廳打炮,段涵起初不肯,但梁如琢知道他是雙性戀,嘴甜叫他老師,涵哥。

段老師和他以前遇到過的男人不一樣,穩重又溫柔,梁如琢覺得自己可能天生就喜歡這一挂,因為自己是個暴力至上的變态,段老師身上有他沒有卻想要的東西。

第二年他用未來一年的生活費買了一對戒指,但段老師不要,勒令梁如琢去退了,他只好把其中一枚換成項鏈送給段涵,但偷留下了自己的那枚,原本戴在了無名指上,這讓他更有安全感,但段老師看見以後替他換到了食指上。

他問為什麽,段涵說你太年輕。

他開始覺得這段感情是奇怪的,但這種想法只要段涵過來親他一下就消失了。

後來他被人找了麻煩,因為在地下拳場一記飛踢把對手的腦袋爆了漿,他輸不起的兄弟們要把這位常來霸場的小子弄死。

段老師報警替他解圍,梁如琢狡辯說他們認錯人了,還是挨了一耳光,被用重刑犯那套說辭教訓了一頓“不學好”。

那天他從段涵眼睛裏看到了深深的恐懼和疏離,他的初戀就是從那時候開始被恐懼慢慢擊碎的。連他自己也變得恐懼自己。

他只好去改這些惡習,讓自己看起來彬彬有禮,舉手投足間都帶有上流社會的紳士風度,盡管裝起來累得要命,他還是願意改。

但偏見已經形成,他再怎麽改也挽不回自己的形象,感情一旦沒有信任澆灌,就會迅速枯萎,此後的兩年經歷了不少細碎生活,他也想過未來有一天他們會分開,兩片不契合的拼圖,強行壓在一塊兒也一碰就會蹦開。

電梯門剛關上,段涵挂電話的手在空中一滞,和梁如琢對視了一眼,沒認出來似的怔了好一會兒:“好久不見,你怎麽……在這兒。”他可能想說的是你怎麽變得這麽憔悴,但由于關系不比從前親密,因此沒多說不必要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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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我愛人看病。”梁如琢微笑了一下,在電梯門開啓時擡手請他先走。他以為段涵會對他避之不及,結果相遇也只是平淡得猶如熟悉的陌生人。

段老師拿着清單去給他父親取藥,回來剛好又在走廊看見從診室出來的梁如琢,氣氛有點尴尬,于是段涵主動請他喝杯咖啡。

他答應了。不管怎麽說,涵哥教他談戀愛這一點就不值得他們反目成仇。

放在從前他是不會答應的,段涵是降臨在他學生時代的一場溫情太陽雨,也是在他身上燒出孔洞的濃硫酸,而他現在心裏擁有一把小傘,這樣不論是太陽雨還是濃硫酸都傷不到他。

診所大樓外十幾米遠就有一座咖啡館,埃塔醫生為了享受休息時間特意開辟它出來,也對外開放。

他們聊了一些近況,段涵說他要結婚了,和一位花店的插花女孩。這的确像他會選擇的類型。

“恭喜。”梁如琢适時接一句話,“我也結婚了。”

段老師有些驚訝,轉而笑了:“你騙他你是好學生嗎。”笑容沒有惡意,他只是很了解梁如琢的性格。

“是的,他知道我騙了他,但他不介意。”

“,聽起來是個又酷又強悍的男人。”

“不……他還小,很可愛。”梁如琢疲憊地揉了一把臉,“他病了,後天手術。”

段涵收斂笑意:“抱歉。他會沒事的。”

他的手機再一次響了起來,還是電梯裏那個號碼,段老師示意梁如琢稍等,按了接聽,皺眉問:“為什麽不能參觀呢?畫已經售出了?售給私人還是官方?”

他失望地放下電話,對梁如琢無奈笑笑:“太遺憾了,那幅新近風靡的《熾與愛》居然被拍賣了,不是當代名家也不是遠古名作卻拍出這種價格。”

梁如琢已經為文羚的病操勞太久,與世隔絕這段日子不知道有哪位藝術家的作品橫空出世。

“是一位中國學生畫的,起初被一位教授挂在耶魯藝術系展覽。你居然沒有關注嗎,國內各大媒體頭條都在報道,他之前還有一幅作品叫《聖與光》,我沒能有幸見到實物。”

梁如琢愣了一下:“《聖與光》在我家牆上挂着。”

段涵挑眉,以為梁如琢為此花了大價錢。

梁如琢迅速從網上搜索了一番,這幅畫在中外各大平臺網頁上占據頭版頭條,數以萬計的收藏家奔赴耶魯只為一睹其風采,評論家們對這幅作品評頭論足——作者一下子從小衆畫師進階到藝術家的境界,突然開竅了也說不定。

這幅畫妙在乍看上去只有一團無秩序的色彩,但撲面而來的一股暖流正如它的名字一樣灌注着熾與愛,透過色彩他看到了地獄裏扇動的羽翼,光明在黑暗中熊熊燃燒,他擺脫了卡拉瓦喬畫法的桎梏,蓬勃的生命力正從色彩中噴薄而出。

僅僅透過一張照片就能感受到它強大的視覺沖擊力,看到實物大概會徹底沉溺于其中,太多觀賞者為其心髒巨顫,腳下綿軟幾乎摔倒。

不知道是因為屏幕反光還是因為別的更加無法想象的原因,梁如琢從深藏的筆觸裏隐約看見了自己的臉。

段涵望着雙手開始顫抖的梁如琢,他還從沒見過梁如琢對哪一幅畫露出過像今天這樣無與倫比的熱情。

結果梁如琢說,這是他愛人畫的,一個快病死的少年。

病房裏,文羚休息足力氣,摸出枕下的遺書,寫下結尾最後一句話:如琢,如果再遇上喜歡的人就去追求,你盡力了,我離開後,不要為我委屈自己。

瘦骨嶙峋的手連握筆都會打顫,文羚躺累了,坐起來等了好一會兒,梁如琢都沒有回來。

他艱難爬起來,想看看窗外的淩霄花開了沒有,暖橙色骨朵還未盛放,轉角的咖啡店裏倒是面對面坐着熟人。

文羚不用細看也知道背對自己這邊是梁如琢,面對自己那位,他辨認了好一會兒,想起這人是誰的時候心髒疼了一下。

他目光灼灼穿透玻璃盯着他們,像捉奸的貴婦,睥睨又嫉妒。

他站在窗邊給梁如琢打電話,問你在哪呢,梁如琢說我在給你買水果。

文羚咬了咬牙:“是嗎?”

“嗯……是吧……”放在從前梁如琢很會扯謊,一被小家夥質問卻笨拙起來。

段老師笑出聲,隔着玻璃指了指醫院樓上的病房窗戶,少年的輪廓瘦弱又淩厲。

梁如琢把手機拿遠了一點,裏面很生氣地沖他發火兒:“我都看見了!我還沒死呢!”

“…… honey ,別激動,你先回床上平躺,聽我解釋。”

“躺什麽呀……我都要把你躺丢了……”小孩的聲音哽咽委屈。

梁如琢已經很久沒聽到過文羚生機勃勃的聲音,耐心低聲哄他,捂住話筒對段老師笑了笑,“我得走了,小朋友很難哄。”

段老師欣慰地望着他。他身上那股令人望而卻步的冷血氣息消失了,尤其在和電話裏那位小朋友說話時,眼神溫柔得毫無雜質。

段涵也很想見見這位天才畫家,他馴服了自己無法馴服的猛獸,很有一套。

路上梁如琢說出了自己一直以來的顧慮,文羚的求生欲并沒有他想象的那樣強烈,這次手術有23的失敗率,但對于他們而言,一旦失敗就意味着百分之百。如果意志不堅定,很可能下不了手術臺。

段涵看得出梁如琢說這話時眼底努力掩飾了多少悲緒無助,愛人瀕死而自己無能為力是最痛苦的事。

他一進門就把筆記本托到文羚面前,淡笑着問:“白羊老師,我很愛你的畫,能給我簽個名嗎?”

文羚一噎,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他明明讨厭這個人讨厭了好幾年,結果面對面了還是生不起氣來,沮喪地簽了名。

他們聊了一會兒天,不算熟絡,但也并不尴尬,聊起藝術,文羚有找不完的話題。

梁如琢暗暗松了一口氣,轉身倒水,順便燒一壺新的。他剛把電插上,就聽見段老師和文羚說,我還是很喜歡如琢,溫柔穩重又靠得住,如果他恢複單身,我會把他追回來的。

文羚氣得頭昏,用力攥緊床單,從牙縫裏擠出一句:“什麽?他早就結婚了,和我。”

段涵彎着眼睛注視他,他太瘦了,蒼白纖薄的一層皮膚裹在骨架外,着實一只腳已經邁進了鬼門關,但五官精致動人,眼角前有顆嬌豔細小的朱砂痣,漂亮得一眼望去就能镌刻在腦海中。

場面漸漸失控,梁如琢趕緊把文羚抱過來拍拍,回頭皺眉看了一眼段涵,聲音帶上些冷意:“涵哥,別欺負他。”

文羚用力摳梁如琢的肩膀,挂着眼淚推他:“你叫得好親熱呀,幹什麽你還護着他……前男友舊情複燃是不是……叔叔你把他趕出去,你和他說你喜歡我,你說呀……”

“喜歡你。我沒有護着他,我怕你摔壞了。”梁如琢吻他額頭安慰,“別激動,體檢好不容易達标,別激動。”

“希望未來能有機會參觀你的畫。如琢,再見。”段老師拿起簽名筆記本,禮貌微笑離開,文羚抄起熱水杯砸在剛好關閉的病房門上,抽出枕下的遺書撕個粉碎。

他很少像現在這樣有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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