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鴻鹄書院的夫子從前做過太子太傅,教習晉帝多年。後來辭官不幹,在京城開起了書院。

慕名而來的學子衆多,奈何書院場地有限,不能入院讀書的學子,只能讪讪而回。

鸾玉剛打胯/下馬,陸玉安便到了跟前。

他勒住缰繩,馬匹前蹄高擡,嘶鳴陣陣,引得院內打掃的小厮駐足觀看。

蘇牧撚着花白的胡須,左手拿起書卷,引經據典,與堂下的學子論辯。

他穿着一身土灰色衣裳,裏面套着肥厚的夾襖,足下蹬着鹿皮靴履,身上抱着個銅鎏金纏枝牡丹手爐,極其溫和謙虛的樣子,與人說話的時候,雙目總是和善的看着對方。

陸玉安和鸾玉經由書童引領,候在東偏房。房中布置簡約,只擺了筆墨紙硯,陳舊的博古架上,齊齊整整放着各類書籍,有一排是蘇牧親筆編撰,在京中流傳甚廣。

“殿下,這本《興國論》你可看過?夫子提出的觀點十分新穎,饒是我母國,也不曾貫徹到這般細致。”

鸾玉抽出一本摩挲到起皮的書卷,提起裙擺坐在案邊。此時她說的話,恰中陸玉安心思。

正是因為夫子的影響,所以他才跟晉帝請奏,要求恢複科舉,廢除推薦制。

“梁國科舉貫徹的比晉國更為平民化,普通百姓将三年一次的機會看的極其珍重,也因如此,這些年梁國出了不少有遠見的官員。公主不妨說說,若晉國學習梁國的科考制度,可行性有多大?”

“晉國尚武,輕視文人。科舉名存實亡,官官相護,貴族門閥之間彼此依托。長此以往,平民百姓會喪失對統治者的信心,寒門難出貴子。而在朝為官者,日夜所思皆是如何掌權,溜須拍馬,左右逢迎。

夫子說,民富則國強,貴族永遠站在維護自身利益的制高點,而缺乏統籌制動的戰略目光。原本科舉是為了讓所有人擁有公平競争的權利,百姓看到希望,才會覺得皇上真正思及百姓。”

書童進來送水,側臉斟茶的時候,多看了幾眼鸾玉。風從破了一角的窗戶溜進來,卷着水汽蒸騰糾纏,嗓子有些幹癢,鸾玉輕聲咳嗽。

陸玉安将茶水用手舉起,“先喝點水,不着急。”

鸾玉接過茶,複又擺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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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的或許有些偏激,殿下只當笑話聽聽罷了。”

“不,我覺得你說的甚有道理。我曾跟父皇提過改革科舉,全民參與,三道奏折卻沒能讓父皇回心轉意,如今聽你一番言論,與我所想不謀而合。”

書童反手掩上房門,院中的梅花開的正好,淡雅的香氣随着清風襲入鼻底。

“殿下所指的全民科考,也包括女子嗎?”

陸玉安似是不解,面上有些驚訝,“我是有這個打算,只是雖然贊同女子參與科考,屆時真正能做到的卻不敢想象。

尋常百姓家的姑娘,多數沒讀過幾天書。而貴族女子,又不喜在此類事情上抛頭露面。別看晉國女子許多都會功夫,若是真叫她們參加文試武試,想必比登天還難。

父皇沒有應允我的請奏,也在意料之中。”

“鸾玉卻覺得,是皇上有意探測殿下的決心。若要改革科考,必然要冒着重重阻力。若沒有強悍的恒心意志,極有可能半途而廢。

若殿下下定決心,哪怕得罪權貴也要推行科舉,那麽到時鸾玉可要頭一個報名,興許晉國第一個女狀元,便要落到我頭上了。”

她莞爾一笑,丹唇微啓,淡淡的茶香滾着幾片嫩綠的葉芽,苦澀後便是一股難以描述的餘味。

陸玉安許久未動,卻被她這一席話點播到頭腦清醒,剛要開口,門外吹進一股涼風,穩健的步子伴随慈善的聲音。

蘇牧緩緩來到案前,陸玉安連忙起身,恭恭敬敬的行了禮,蘇牧眼睛看着鸾玉,笑眯眯的問道。

“你媳婦兒?”

陸玉安臉上一紅,扶着夫子的胳膊開始解釋。

“不是,您這越來越冒失了。”

鸾玉倒沒生氣,微微福身,聲音恬淡柔和。

“夫子,我叫鸾玉,梁國文南公主。”

“哦,可惜了。”蘇牧右手拍在大腿上,眼神中毫不避諱的流露出惋惜之色。“我最看不上那個孩子,如此有想法的姑娘,卻要跟着那樣無趣的人過日子。

你怎的沒這樣的好福氣?”

扭過頭,蘇牧沖着陸玉安質蹙眉,像是質問一般。

“夫子,我年歲還小。”

“不小了,舞象之年,再過兩年便是弱冠。你父皇像你這麽大的時候,敏之已經三歲了。”蘇牧提到陸玉容,不禁有些悵然。

“敏之那孩子,比你可有良心多了。他早些天過來看我,送我那幅《山居圖》,實在是妙哉。”

《山居圖》是前朝名家所作,相傳早已損壞,沒想到陸玉容能尋到,自然珍貴無比。

“夫子喜歡孔大家的畫作?”鸾玉狀似無意,粉唇微翹,盈盈眸光似千嬌百媚,叫人覺得賞心悅目。

“豈止是喜歡,簡直到了癡迷忘我的境界。前年書院人滿為患,不招收學子,可聽聞有人攜孔大家墨寶拜訪,這位夫子便殷勤的加了書案,堵住出門的角落,怨聲載道啊。”

陸玉安嘴角勾起,竟有兩個淺淺的旋渦,精瘦的臉頰俊俏剛毅。

“若你孝順些,我怎能為一幅畫折腰,堪堪拂了老朽的顏面。”

《興國論》在三人面前安靜的躺着,誰都沒再主動提起。蘇牧只用餘光瞥了一眼,對面的鸾玉不緊不慢的洗茶,斟茶,一雙玉手靈巧生動。

“真是個好孩子,可惜你沒這個福氣。”

又是一聲嘆息,陸玉安喉嚨上下滑動一番,特意側開臉面,去看窗外的鳥雀覓食。

“成天也不知道忙些什麽,連媳婦都娶不到。但凡你有你父皇一半的悟性,府裏還不早就子嗣成群,我也......”

“夫子~”陸玉安拉長語調,清了清嗓音,說道。

“我最近受您的啓發,跟父皇提及科舉改革,父皇遲遲未允。除夕夜宴,若夫子能夠與父皇當面進言,此事定然能夠暢通無阻。”

“老朽的臉不是臉吶,不去,得罪人。”

“夫子,我從梁國來,沒帶什麽好物,卻有兩幅孔大家的早期畫作。”鸾玉頓住,蘇牧果然欣喜,如孩童一般,臉上洋溢着毫無防備的笑意。

“你要送我?”

“還請夫子除夕宴上幫忙進言,鸾玉将感激不盡,必然雙手奉上畫作。”

蘇牧哼唧了一聲,身子靠回去,花白的胡須撚成一縷,“跟這小子學壞了。”

鸾玉笑道,“夫子本就有心助燕王殿下推行科舉,鸾玉只不過是錦上添花而已。夫子關心國政,故而才會寫出這種曠世之作,《興國論》不僅在晉國被衆人推崇,在梁國亦然。”

“你要做晉國第一女狀元?”

蘇牧背部有些佝偻,他摸着自己的著作,又朝陸玉安示意。

“若有此機會,鸾玉必然想要嘗試一番。不光如此,鸾玉想同夫子一樣,開設書院,招納天下學子,無論男女,凡求學者,一概不拒。”

“小子,聽聽人家的氣概。若是你早有這般意氣,你父皇早就批了。

罷了,先說好了,我可不是為了兩幅畫。當然,孔大家前期畫作實在鳳毛麟角,我也不好不承這姑娘的人情,小子,好福氣啊。”

聞言,陸玉安雙手藏在袖中緊緊握起,擡眸,鸾玉清水如波,笑盈盈的望着自己。

糟糕,這心跳的,像是要病入膏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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