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2)
,只要回想起她的那張臉,就頭痛欲裂。
這是世界末日的第四天,我幻想中的理想國正在漸漸倒塌,就像我自己也因為殺了人而變得千瘡百孔。
莫星兒整晚都伴着我,但我不知道這樣的時光還能有多久。
如果,還有明天?
這天夜裏,我很早就睡着了,直到淩晨,才被三樓走廊的吵鬧聲驚醒。我披着衣服沖出來,見到莫星兒一身肮髒的白裙,玉田洋子正用毛毯将她裹住。
莫星兒看到我就閉起眼睛,低頭劇烈顫抖,我強行把她的臉轉過來,撫摸着她帶着血痕的臉頰,卻沒意識到我自己也在不停顫抖。她不願回答我的提問,甚至不肯讓我觸摸到她,一直往玉田洋子懷裏鑽,直到那個日本女人将我推開。
“到底發生什麽了?”我狂暴地怒吼起來。
不知是誰輕聲地插了一句:“她被強暴了。”
這句話像一把鐵錘,重重砸在我的脊梁上,讓我幾乎跪倒在莫星兒面前。
沉默片刻,她說出了那個人的名字:“許鵬飛。”
我要殺了他!
用鐵棍敲破他的腦袋?用刀子捅爛他的肚腸?用匕首挑出他的心髒?用鋸子分割他的四肢?用鋼絲絞斷他的脖子?對了,別忘了用瑞士軍刀将他閹割掉!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一分鐘後,我跟陶冶、小光準備好武器,把莫星兒托付給日本女人。我們依次檢查所有走廊和店鋪。羅浩然也聽說了莫星兒的事,第一次露出愕然的表情。我希望羅浩然能帶我們去監控室,因為整棟大樓只有他一個人可以進去。但羅浩然拒絕了我的要求,理由是沒有任何有價值的發現,何況他還要保護大家的隐私。我為此勃然大怒,差點到了動手的地步,但他毫不退讓。
“大家聽好了!抓到許鵬飛,格殺勿論!”我把上半身探出七樓的中庭欄杆,對樓上樓下的搜索隊員高喊。我親自搜查了未來夢影城的每一個放映廳,幻想用利刃割開強奸犯的脖子,用他的鮮血洗刷我的雙手。
我想,我已經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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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索持續了幾個小時,所有樓層全都找過了,卻依然沒有許鵬飛的下落。丘吉爾原本跟着我們搜索,但不聽從我的指揮,又回去找它的主人了。
第六天的清晨,樓下傳來了尖叫聲。
該死!我們把酒店大堂漏了!
我第一個沖到底樓,穿過那條黑暗的走道,來到未來夢大酒店的大堂,尖叫就是從寄存行李的小房間裏傳出的。
為什麽偏偏是這裏?我們抄着家夥沖進去,看到了丁紫與海美,還有倒在血泊中的女清潔工——第八個死者。
兇手已證實是許鵬飛!
小光留下來守着兩個高中女生,我與陶冶擡着女清潔工的屍體去埋葬。
地下四層,屍體堆散發出來的腐臭幾乎讓我們暈倒,将女清潔工安葬以後,樓上似乎又傳來了聲響。
當我們來到地下一層的超市,發現了許鵬飛的屍體。
我開始還為沒能親手宰了這畜生而遺憾,但看到停留在他眼睛裏的電鑽以後,不禁由衷地贊嘆這個殺人的創意真他媽好!既富有藝術性,又結合了電能與機械,最重要的是讓死者痛苦到極點,不僅是肉體的痛苦,更有臨死前心理上的恐懼。
更給力的是一群饑餓的貓狗,正把這個畜生的屍體作為早餐,我阻止了其他人的幹預,這是一個強奸犯所能得到的最好下場。
然後,我躲到了衛生間裏,看着鏡子前自己的臉,如同死人般蒼白,臉頰上爬滿了胡須,頭發根根直立,就連眼袋也更為明顯。
我知道其他人在用怎樣的目光看我。我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不再是那個謙遜有禮冷靜理智厭惡暴力尊重生命以德報怨的男人,而是一個嗜血暴戾獨斷專橫兇殘霸道的變态!
數小時後,我找到莫星兒。
她已換上新的幹淨衣服,我抱着她想盡一切努力來安慰,可是當我靠近她,總有一種惡心的感覺。我知道這只是心理作用,以為還會聞到那個強奸犯的味道,殘留在她的身體表面或者裏面。
“星兒,我會永遠愛你的。”
這句話說出口的時候,其實我對自己毫無信心,我覺得自己是那麽軟弱和虛僞。
不錯,我已不再是我,她也不再是她了!她不再是我心目中潔白無瑕的女子,不再是與我共同在世界末日仰望星空聆聽《今夜無人入眠》的女子。
對不起,這不是你的錯,而是我的罪責。
總有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她是一個被別的男人強暴過的女人!周旋,你清醒一下吧,她的身體已經被別人占有過了,你觸摸到的她的每一寸肌膚,都可能是那個肮髒的男人觸摸過甚至是舔過的!
我為什麽會這麽想?想得如此龌龊與下流!肮髒的人不是她,而是我自己!真想跑出去扇自己一百個耳光。
可我終究沒有再吻過她。
我想,在我與莫星兒之間,已豎起了一道看不見的牆,無論我們還能活多久。
就在我對自己絕望的同時,這座地底的大樓也開始絕望了,最後一滴柴油耗盡,徹底的黑暗籠罩世界末日,動物們開始自相殘殺——我們這些幸存的人類又何嘗不是如此!
“我們快死了嗎?”莫星兒癡癡地問了一句。
而我嘴上的答案恰好與心裏想的相反。
幾天前,我精心規劃的地下世界,被寄予厚望的理想國,一下子禮崩樂壞,變成了真正的地獄。
我失敗了。
我高估了他們的紀律感、道德心、團結力、忍耐度……
同時,我也低估了他們的自私、殘暴、肉欲、瘋狂、報複心……
我也錯估了我自己!
所有規則都失效了,紀律全部作廢,只剩下最後一條規則——活着。
為了遵守這條規則,人們可以做一切可怕的事。就像現在的我,等到莫星兒睡着,獨自漫游在世界末日的茫茫黑夜。我必須拿着鐵棍與刀子,否則就會有野狗來襲擊我,底樓中庭響徹着狗吠,它們也在進行一場生死存亡的戰争。
我戴着口罩穿過那些危險的動物,其中有頭特別巨大的高加索,我相信此刻的它絕對是會吃人的。我提着一盞應急照明燈,不時露出藏在腰間的利刃,這頭野獸也不敢輕舉妄動。
來到地下四層,這裏彌漫着地獄的氣味,如果不戴口罩就會當場被毒死!屍體堆跟前,我意外地看到了吳寒雷教授。雖然也戴着口罩,卻一眼能認出他來。他的目光與我同樣絕望,死死盯着那些屍體,手裏還有一把刀子,那不是防身的武器,而是廚房裏的切肉刀!
轉瞬,我明白了他的意圖。饑腸辘辘的我冒險來到這裏,竟與他想到了一起。
我想要看看是否能吃死人的肉。七天時間不可能全部爛光,肯定還會留下一些可以吃的,只要清理地足夠幹淨,煮得久一些就可以了。
我變成動物了嗎?
我和吳教授彼此對看了一眼,羞愧地同時放下手中刀子,低着頭離開了末日公墓。
回到樓上的過程中,我感到強烈的倦意,每走一步都很困難,随時都可能暈倒。真的中了屍體的毒氣?不知道走了幾層樓,應急照明燈掉在地上熄滅了。我摸瞎般走入一個小房間,倒在一大堆紙箱子裏,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又不知過了多久,我被聲音驚醒。小房間裏有人在說話。
先是聽到一個年輕的聲音,仔細分辨确認是小光,然後是羅浩然在回答。
一束微弱的手電光,照出被捆住手腳的羅浩然——怎麽他的拉布拉多犬不見了?
我屏住呼吸不發出一點聲音,把自己也當作了空氣。在黑暗中躲在紙箱堆中,他們應該不會發現我的。何況,小光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羅浩然身上——他對這個中年男人充滿了仇恨,就差用酷刑來使羅浩然招供了。
然而,他們談話的內容卻讓我毛骨悚然。
十幾分鐘過去,我的心髒就要停止跳動。藏在距離他們只有一米遠的地方,清楚地聽着小光與羅浩然說出那些秘密——我想我已不是血肉之軀,而是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塑。但不是麻木,而是震驚。
最後的審判。
我看到小光掏出了匕首。
刀尖抵着羅浩然的胸口,我在想象利刃刺入他的心髒,鮮血噴濺到少年臉上的剎那。
這個十八歲男孩的雙手卻在顫抖,刀子絲毫都無法前進。我真想爬起來,從背後推小光一把,幫他把刀尖捅進去,立即執行死刑。
不!
小光手中的匕首掉到了地上,他恐懼地後退兩步,看着羅浩然的眼睛——他認輸了。
不要啊!我想要爬起來,撿起那把匕首塞回到他手裏。但或許在黑暗中藏得太久,我竟已習慣沉默扮作雕塑。
我眼睜睜看着小光為羅浩然松綁,低頭轉身離開。
羅浩然卻從地上撿起匕首。
天哪!
幾乎同時,我從紙箱堆中跳了起來,但羅浩然冷酷敏捷得像一只豹子,還不容我眨眼的瞬間,就把匕首紮進了小光的後背。
非常準确,心髒位置!
“啊!”我發出這輩子最凄慘的叫聲,即便隔着一層口罩。
就在我撲到羅浩然身上之前,他已飛快地轉身,逃出黑暗的小房間。我顫抖着撲回到小光身上。他渾身是血,倒在地上,背後還插着那把匕首。我從地上撿起手電,看到他蒼白的臉,無神的眼睛。
抽搐了幾秒鐘,小光的最後一絲光熄滅了。
他死在我的懷中。
無邊黑暗的世界末日,四周拂來陰冷的風,不時響起野狗的狂吠。我抱着俊美的少年,看着他緊閉的眉眼,畫出來似的完美嘴唇與下巴,足以迷倒任何少女的細碎長發。他的身體漸漸冰涼。
我從他背後拔出那把匕首——本應刺破羅浩然心髒的匕首,幾乎放盡了少年的鮮血。必須讓它回到它本應停留的地方去。
接下來,我瘋狂地在各個樓層尋找羅浩然,包括那條拉布拉多犬。我明白這是一場貓捉老鼠的游戲,何況我這只貓絕對是只瞎貓!既然他能在地下四層底下建造一個微型博物館,就能在大廈各個角落修建秘密空間——狡兔三窟。
在底樓的哈根達斯店裏,我發現重傷的塌鼻子老人已經死了——屍體被咬得殘缺不全,幾條瘋狗一邊互相厮打,一邊拖出死人的內髒,叼着人骨到處亂跑。
在幾乎要被吃光的老人附近,還躺着另一具屍體殘骸,已經被貓狗啃爛了,很快會變成一堆支離破碎的骸骨。
他是誰?
當我準備把這兩具屍體埋葬到地下四層時,想起一個可能性——那些貓狗會不會去吃死去的小光呢?
我抛下這兩個可憐的死者,回到七樓。我将死去的小光背上肩頭,屍體當然沉重,但我沒感到吃力。
背着他走過地下一層超市,我忽然停下,讓小光平躺在地上,靜靜地看着他的臉。
兩小時後,我仍舊保持這個姿勢,直到樓上傳來駭人的槍聲。但我的雙腿已麻木,肌肉鑽心地疼痛,掙紮許久才站起來。我擔心那些貓狗還會靠近他,整個世界末日的地底,只有地下四層是安全的,貓狗們一旦靠近那堆屍體,就會被腐屍之氣毒死。
趁着小光的關節和肌肉還沒有僵硬,我艱難地把他馱到背上,往地底的墳墓走去。他的臉就靠在我的臉頰邊,細碎長發掃着我的脖子,整個人冷得如同一塊冰。
這時,我遇到了丁紫,四一中學的高三女生,算起來還是我的學妹。
丁紫哭着親吻死去的小光,還抽打我,直到我嘴角出血,我這才告訴她——殺死小光的人不是我,而是羅浩然。
她發誓要殺了他。
我繼續背着少年的屍體,少女握緊他垂下的手,一起走到地下四層。我們把小光埋葬在死屍堆中,再沒有什麽可以來傷害他了,除了大自然。
第七個末日,也是人類最後一個耶稣複活節。
我和丁紫全副武裝,分頭在各個樓層搜索羅浩然。我發現底樓的動物全死光了,其中不少是被子彈射殺的。這把槍必定在羅浩然手中。
七樓的模型店門口,我發現了一具男性屍體,看起來死了沒多久,因為有一股血腥味。他的特點是灰頭土臉瘦骨嶙峋,而且散發着屎尿的惡臭,無論如何都分辨不出他是誰。
恐怕又是一個陌生人。或許,當我們這二十來個幸存者自以為是最後的人類而掙紮時,在這偌大的地下空間裏,還藏着許多人沉默地看着我們。
猶豫片刻,還是決定送他去埋葬。但我沒力氣把死人背下七樓,找來一捆尼龍繩,将一端系在屍體上,又把屍體從中庭欄杆外抛了下去。
底下傳來一記沉悶的聲音。
緩緩走到底樓中庭,這個倒黴的男人并未支離破碎,我抓着繩子将他拖向地下四層。幸好他不像其他屍體那麽沉——會不會生前已餓了許多天?
來到地底的墳墓,我匆匆把他往屍體堆邊一放,沒敢再看小光的屍體。
一整天,除了喝過兩口發酸的水,我再沒吃過東西,僅有的食物留給了莫星兒。我沒再看到過羅浩然與他的狗,吳寒雷教授也已失蹤,只能确定陶冶、玉田洋子、正太,還有丁紫依然活着。
晚上,九點。
我相信,我們中的大多數人,都不可能活到明天早上。
突然,頭頂的穹頂發出驚天動地的聲響。
要麽就是我們将全部同歸于盡,要麽就是——不,難道還有天使嗎?在那麽多人死去以後,在我也嘗到了殺人的滋味以後,在人類的幸存者們作了那麽多罪孽之後……
不要!特別是不要讓羅浩然也逃出去!
我用最大的應急照明燈對準頭頂的穹頂照了照,果然看到不斷有裂縫出現。
“快點往九樓電影院跑!”
剎那間,我看到一個人和一條狗竄進了電影院的通道。
殺了他!
我在搖晃中摔了幾個跟頭,武器只剩下那把匕首了——小光準備用來殺死羅浩然卻反被他殺死的匕首。
那一人一狗跑在前面,而我跟在後頭,用手電倉促地照射着他們的背影。我的身後還跟着其他人,大概都已想到了求生的可能性。
但我不想求生,我只想求死,與眼前那個男人同歸于盡!
忽然,羅浩然帶着他的狗鑽進了通道旁邊的一個小房間。
幾乎就在同時,頭頂的天花板砸了下來,把我埋到了廢墟底下。
不過我的反應非常機敏,立刻全身縮到牆角。雖然也被壓得不輕,但并沒有被深埋在下面。我努力掙紮了幾分鐘,聽到外面響起拉布拉多犬的吠聲。終于,我艱難地掙脫枷鎖,活着從廢墟中爬了出來。
我剛要往小房間走去,眼角閃過一道手電光。我本能地躲藏起來。那個人的手電異常光亮,照亮了他的一身黑色警服,還有有着“救援”二字的紅色頭盔。
他是所有幸存者的天使——除了我。
沒錯,是從地面來救援我們的警察,說不定後面還跟随着大隊人馬——并沒有所謂的世界末日,只是我們這棟樓遭遇了災難,我開始後悔為什麽七天前沒有從十九樓的窗戶跳出去。
那個警察幾乎走到了我面前,而我完全藏身于黑暗中,屏住呼吸未被發現。
我認出了他的臉。
葉蕭!
這是老天爺和我開的玩笑嗎?那麽多年以後,我們這對少年時最好的朋友,又回到了這裏,卻在地底的深處重逢。
他是兵,而我——是賊。
我不能跳出來,現在還不能讓他知道我的存在。
因為,我還要殺一個人。
不要啊!——小房間裏響起了一聲狗叫!我眼睜睜看着葉蕭循聲而去,彎腰鑽進羅浩然與他的狗藏身的小房間,如果那個男人還沒被壓死,必定會被葉蕭救出來。
但我不敢跟在他後面進去,無論羅浩然是死是活,葉蕭都會阻止我的任何行動。
何況,就算我手裏拿着匕首,對葉蕭來說卻不過是小兒科,我根本不會有機會。
我在小房間門口徘徊了幾分鐘,卻始終沒有看到葉蕭出來,附近也沒有其他救援人員出現,只有對講機的噪音不時從電影院外傳來。
怎麽回事?羅浩然是死是活?還是葉蕭正在搶救他?
我已心急如焚,實在無法等待下去了。這個小門裏是放映間,那麽肯定還有一個放映窗口——看電影時從頭頂掠過的那道白光,就是從這個窗口射出來的。
于是,我悄悄地轉到最近的一個放映廳,這裏大部分已經坍塌了,但放映窗口還沒有被堵塞。我蹑手蹑腳地爬上廢墟,踮着腳尖往小窗口裏看去,但願就是羅浩然藏身的放映間。
果然,我聽到了一陣激烈的狗吠。
我感覺自己像個隐身的幽靈,已融化在空氣中,沒有任何人能看到我。
我看到了羅浩然。
那小小的窗口就像數碼相機的屏幕,手電的強光照出一個古墓般的狹窄空間。這還是我第一次看到電影院的放映機房,大部分都坍塌變成了廢墟,只有靠近門口的一塊還算完好。
羅浩然全身都被壓在一堆瓦礫中,只有雙手無力地伸在外面,污血染紅了他的脖子,沾滿了地上的那片碎玻璃。他仰頭挺直着脖子,露出一道長長的橫切傷口,肌肉組織與氣管也暴露在空氣中。
他的眼睛還睜着,絕望地看着前方——不,羅浩然的視線正對着放映機房的窗口,他如果還活着的話,一定會清晰地看到我的臉。
他死了。
我的這張冷酷無情的臉,将出現在他死後的世界裏,毫無疑問那将是冰冷的地獄。
4月8日。星期日。夜,22點19分。
未來夢大廈,九樓,未來夢影城,七號放映廳,電影放映機房。
我唯一遺憾的是,沒有親手割斷他的脖子。
死去的羅浩然身邊,那條拉布拉多犬也被困在廢墟裏,只露出頭,在瘋狂地嚎叫。
還有一個人,怔怔地站在死者面前,穿着被灰塵弄髒的警服,戴着紅色的救援頭盔,還戴着一副口罩,用手電照亮這幕兇殺現場。
他是葉蕭,他沒有發現我的存在,只是像尊雕像一樣站着,用冷峻的眼神看着死者。
不是我殺的,那又會是誰?我想起羅浩然剛逃進放映機房,外面的通道就發生了坍塌,大概就是救援隊員打穿九樓的穹頂造成的。同時,我也被壓在了廢墟裏,當我幸運地爬出來,其間已過去了五六分鐘,然後我才看到葉蕭走進這個小房間。
就是這五六分鐘的時間差,有人沖進放映機房,用刀子或者就是地上的碎玻璃,割開了被壓在廢墟裏無力反抗的羅浩然的脖子。
這是誰幹的?誰替我殺死了他?丁紫?還是莫星兒?甚至是陶冶或玉田洋子?這裏的每一個人,都可能對他充滿仇恨。
而且,我也無法确定,當通道坍塌的時候,我身後的那幾個人是否被壓住了。對了,這裏的影院通道四通八達,如同迷宮一般,葉蕭并不是從我們逃亡的方向進來的,如果他從反方向進入,就不可能發現我們這些幸存者。
不,我不能站在這裏被警察看到!
我立刻跑出了放映廳,爬過已成廢墟的通道,直到盡頭最深的地方。我扔掉了準備用來殺死羅浩然的匕首,又把自己埋進磚石瓦礫堆中,故意把頭上和手上弄得全是傷痕。整個過程我用了十分鐘,必須拼命地挖開許多水泥塊,還得有足夠的耐心,否則埋得太淺一看就是假的。同時外面響起喧鬧聲,無疑救援隊員已經開始挖掘了,說不定已救出了其他幾個幸存者。但願莫星兒能盡快被救出來。
當我剛把自己全部埋入廢墟,感到呼吸困難的時候,頭頂就響起腳步聲,有人說:“生命探測儀有反應了!”
兩三分鐘後,我被救了出來,擡上擔架送出通道。
身上還在不停流血,我睜着眼睛,直到葉蕭把我攔了下來。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周——旋——”
他還記得我,我感到欣慰。他激動地伸出手來,緊緊地抓住了我的右手。
還是熱的。
然後,你們都已經知道了,我順利得救被送到地面——不但沒有世界末日,連所謂的地震都不曾發生過,在複活節之夜的星空下,只有未來夢大廈變成了一片陷落的平地,而周圍所有的摩天大樓全都安然無恙。
無數鏡頭對着我。我看到其他人也被救了上來,包括莫星兒也還活着。
我用眼神告訴她,也告訴了丁紫——羅浩然已經死了。
子夜時分,我們被送到了醫院,住進隔離病房,得到了最好的治療和照顧。
病房幹淨整潔,每天有護士來消毒,可我仍能聞到一股死屍氣味——據說無論怎樣清除,屍臭都可以持續數月不散,或許這屍臭就附着在我的表皮上毛發裏。
雖然從想象的世界末日中撿回一條命,也算親眼看到了羅浩然的屍體,我依然整晚沒睡着。我在想,葉蕭以及救援隊員們還會在地底發現什麽?我們努力生存過的痕跡?那些貓與狗的屍體和骨頭?動物吃剩的人體殘渣?地下四層的墳墓?
葉蕭只能發現這麽多了,他不可能知道那些可怕的秘密,絕不能讓任何人知曉的真相——除非我們這幾個幸存者中,有人願意把自己的罪孽公之于衆。
不,這不可能,沒人願意說出來的,大家會不約而同地保守秘密,甚至會各自編造不同的謊言。說不定他們都沒有睡着,都在焦慮地打着腹稿,還要背得滾瓜爛熟,以免回答詢問時露出破綻。
第二天,我仍沒有想好,無數種方案都被一一推翻。你想想,要把七天七夜裏發生的事大部分加以虛構,又不能自相矛盾,要比寫最複雜的小說都困難。
中午之前,我等到了久違的葉蕭。
我們已有十年沒見過面了,再度相逢竟是在地獄深處。忽然,我很想跟他聊聊過去,十五年或二十年前,我們都是男孩的時候,那些一起幻想一起白癡一起追女孩的日子。
可是,當他嚴肅地問我,關于七天七夜裏發生的一切,我卻什麽都不能告訴他。
大腦拼命轉動,想要說些什麽謊話,卻無法說出口,只能說:“我不知道。”
葉蕭明白我拒絕配合他的詢問,我也能從他的眼睛裏看出對我這個曾經最好的朋友的無限失望。
對不起,葉蕭,對不起。
一整天,我躺在床上思考如何過關。因為葉蕭最關心的,就是他所發現的羅浩然的兇案現場,只要把這個問題解決掉,他也就沒有必要追根究底了。
思考一夜之後,我主動要求與葉蕭談話。
“我就是殺死羅浩然的兇手。”
這算是我向警方的自首,我還準備宣稱,地下所有被他人殺害的死者全都是我殺的!
如果警方相信我的自首——他們會相信的!求之不得早點破案呢!法院一定會判處我死刑,那麽多條人命都背在我身上,不殺我不足以平民憤,也不足以給家屬一個交代。其實,只要我承認殺死了郭小軍,他那有背景有勢力的老爸,立馬會讓我死無葬身之地。
反正,在愚人節的夜晚,來到未來夢大廈的十九層,本來就是準備自己結束生命的,現在不過多了一回波折,讓我更深地了解人類也了解自己,也算是臨死前頗有些收獲,不如再回到當初的原點,讓死刑判決來幫助我完成自殺吧。
自首還有另一個原因——保護莫星兒,或者丁紫,或者陶冶,或者其他什麽人。
無論是誰殺死了羅浩然,我都必須竭盡全力保護那個人,不能讓那個人落到警察的手中。
尤其是莫星兒,我欠她太多太多了。
丁紫還那麽年輕,只有十八歲,我不希望她的人生剛剛開始就結束。
最後,只要想到在法官面前,慷慨激昂地陳訴自己殺死了羅浩然,就仿佛了卻了一樁心願,那麽就算馬上吃槍子兒也不會遺憾了。
葉蕭對我的自首不太滿意,忿忿離去。他不相信沒關系,我還會向其他警察自首的,總有人會相信我說的一切——因為他們願意相信。
這天上午,醫院對我們的檢疫結果出來了,所有幸存者都沒有感染病菌。
除了作為嫌犯的我,其他所有人可以自由離開醫院。
然而,包括玉田洋子在內,竟然沒人願意離開。他們都以各種理由,比如身體還沒有康複、還需要治療等等,繼續留在病房裏面。而醫院也會無條件地一直照顧我們。
大家在醫院裏又賴了兩天,玉田洋子與正太率先離開了,他們選擇在淩晨天還沒亮的時候。我透過病房的窗戶可以看到樓下,這對母子在日本領事館外交官的陪同下,坐進一輛黑色的皇冠車,不知是立即前往機場回國,還是被送往本市的日資醫院。
早上,陶冶走出醫院大門,有政府工作人員陪着他,還會給他提供住處與津貼。他被記者團團圍住。他拼命擋着臉,坐上了政府提供的商務車。
中午出院的是莫星兒,戴着厚厚的口罩與帽子。她粗暴地推開那些記者,同樣坐上政府的車離開了。
丁紫還賴在醫院裏,一直說頭痛腳痛。四一中學校長來看她,卻吃了閉門羹。聽說海美父母也來找過她,想知道海美是怎麽死的,卻被警方拒絕了。
一個中年警官走進我的病房,用厭惡的目光看着我說:“我姓王,叫我老王就好了。”
“王警官,你是來宣布逮捕令,押送我進看守所的吧?”我的心頭一陣激動。我早已脫下病號服,換上了一身便裝,連皮鞋都穿好了。
“警方作了詳細調查,已确認你在自首中描述的細節全都是假的。”
“什麽?不可能!”我的臉色已變得煞白,“這是誰調查的結果?”
“你去問葉蕭警官吧。”
“不,所有人都是我殺的!我就是兇手,你們為什麽不把我抓起來!”
我開始吼叫了!只盼着被戴上手铐,送進監獄,或者直接拖到刑場槍決。
“周旋,你可以回家了。建議你去精神病醫院檢查一下,我們還保留起訴你作僞證和企圖包庇的權利。”老王異常嚴肅地說完,重重地摔門而去。
我全身冰涼地愣在病房中,就像愚人節之夜正要跳樓時,卻看到遠方亮起絢爛奪目的極光。
十分鐘後,孤獨地走出醫院,擡頭看着藍天與陽光——雖然還是那麽污濁灰暗,卻總比那暗無天日的地底好些。
對面湧來無數記者,還有兩個出版人,準備把我過去的書再版。我冷漠地躲開他們,徑直走到馬路對面。
葉蕭,正用無情的眼神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