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白藥瓶

挪威阿爾塔每年十月到次年一月, 都會迎來漫長的極夜,太陽永遠在地平線以下,是看極光的最佳時機。第一張極光照片就出自這裏, 但卻是個很小衆冷清的極光觀賞小鎮。

經過8小時的飛行,飛機平穩降落阿爾塔機場,當地氣溫只有零下十來度, 相比其他觀賞城市卻已算溫暖。

在下飛機前, 晏遂安在空姐持續一言難盡的眼神中,順手給施慕程滑雪服外套拉鏈拉到最頂端。他帶着一頂潮牌字母毛線帽,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小些,這下成了更名符其實的小弟弟。

等行李出來的時候, 晏遂安身上不僅挂着随身休旅包, 施慕程的雙肩包, 還挂着雙肩包的主人。施慕程眼神茫然沒聚焦般,有些怔楞的,活脫脫一個沒睡醒的軟骨頭, 懶沒了邊兒。

行程是根據晏遂安的要求私人定制的, 有當地的地陪來接, 已經等在接機口處,有些好笑得舉着一塊接機牌, 寫着晏遂安中文名的全拼字母, 還用紅筆畫了一顆愛心。

出閘時, 雙肩包和休旅包一上一下挂在晏遂安的右肩, 同時右手推握着兩個旅行箱,空出的左手攬着他最最貴重的随身行李————看一秒就要一萬歐的小畫家。

地陪是個華裔留學生叫康奈爾, 看起來比施慕程大不了幾歲, 趁着假期來兼職賺外快, 一副笑咪咪的樣子,看着就很老實好說話。但也不排除是晏遂安小費給的特別豪爽的原因。

晏遂安走到康奈爾跟前的時候,康奈爾差點都不敢認,兼職生涯接到的最豪橫的一次定制單,他那非富即貴的客戶竟還有如此任勞任怨的一面。

來接的車并不是什麽誇張的休旅車,只是低調的豐田商務車。

一上車施慕程就旁若無人地靠在晏遂安肩上,司機在後視鏡中和康奈爾對視一眼,繼而眼神很有默契地轉向另一邊窗外。

“讓你在飛機上睡一下不睡,快到了又開始犯困,慣的什麽臭毛病。”晏遂安埋汰起人也是雷聲大雨點小,跟饒癢癢似得。

施慕程眼睛閉着,聲音也是懶懶的:“別吵,困。”

以前還好推脫,說是別人慣的,現在怎麽說,再臭的毛病還不是自己慣出來的。還能怎麽辦,受着呗。

晏遂安拿他沒辦法,嘴上說出口的是批評,身體還是很誠實,攬過來,讓人窩在自己懷裏,睡得更舒服些。

車窗外是黑夜複黑夜,高大的雲衫樹影匆匆掠過,心裏則是溫暖柔軟一片。安靜一路,到達目的地。

索瑞斯尼瓦冰酒店,是一家由冰造成的酒店。每年入冬時就開始從冰封的阿爾塔峽灣鑿取冰塊,整個酒店從酒吧餐廳到30多間客房,都是由冰建成,直至來年春天冰雪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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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奈爾跑前跑後為他們歸置行李,辦入住手續,一口一個晏哥叫得親切。

看着小地陪熱情忙碌的背影,施慕程吹了聲口哨,玩味道:“哪找的地陪,不錯啊。”

“周正找的,他朋友的學弟,勤工儉學。”晏遂安言簡意赅。

施慕程直言不諱,“我覺得他對你有意思。”是聽起來不怎麽愉悅的少年音。

晏遂安曲起手指,在他戴着帽子的頭上輕輕一彈,“你這腦袋瓜裏到底裝的什麽,一天到晚胡說八道,能不能給我省點心。去,進房間看看。”

确實有點小心眼了,施慕程反思一秒,注意力很快轉移到新奇的環境上。

睡了一路的他終于精神了,随着說話呵出茫茫霧氣,“我還沒住過冰酒店呢,以前去芬蘭......”像是又扯到什麽舊傷口,尾音漸弱,話沒有繼續說下去,可聽的人清楚弦外之音。

他抱着自己的背包進到房間,室內的家具桌椅,目之所及的一切皆為冰。

晏遂安跟着走進來,“圖個新鮮,住一晚就好,太冷了。”

其實也還好,室內保持在零下4到8度之間,床上鋪着很厚一層毛絨絨的鹿皮床墊,還有密不透風的保溫睡袋,睡覺的時候是很暖和的。

施慕程迫不及待脫了外套,趴到大床上,很舒服地滾了兩圈,然後指揮晏遂安把他的Switch拿過來,下午在飛機上打到一半的游戲記錄還沒破。

背包放在晏遂安手邊的冰桌上,拉鏈敞開着,晏遂安随手拎起背包,抛向床上。

白色藥瓶應聲而落,掉在房間的冰面地板上,滾了幾圈滾遠了,最後孤零零地停在牆角。

施慕程大驚失色,手忙腳亂地坐起身,可是已經晚了。

晏遂安臉瞬間沉了下來,面無表情的走過去,撿起藥瓶捏在手裏看,是思諾思,一種安眠藥。

施慕程心跳很快,像個做了天大的錯事被家長當場抓獲的壞小孩,模樣十分慌亂:“我.....我......”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晏遂安在腦中反複搜索着相處的幾個月時間裏,哪怕是一點點的蛛絲馬跡。

施慕程在看的醫生一直有保持聯系,醫生說他情況很好,許久之前已經不需要去了,藥也不需要再吃。

咖啡一天只被允許喝兩杯,酒精更在嚴格的控制範圍內,冰箱裏是最健康的食物和各種帶點甜味的氣泡水。他的小朋友肉眼可見的每天都很開心,每晚也都睡得很好。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他不知道。

深呼吸,晏遂安啞着聲音問,嗓音低沉得吓人,“是一直都在吃嗎?還是最近?”不管是哪種答案都是同樣的令他窒息,也一定是很嚴重的情況,不然為什麽出門旅行還要把藥帶上。

施慕程慌張地辯解:“不是,我沒有,你聽我解釋。”

前所未有的挫敗感和無力感将晏遂安沒頂蓋過,世界上最冷的酒店房間都沒有辦法壓住他翻湧的氣血。成年人的體面也不過如此,被一小瓶安眠藥碾得粉碎。

腳步踩在冰面上,只有很細微的喀嚓聲,他需要整理一下情緒再回來處理。

這是一個少雲的夜晚,零下十幾度的寒風凍得人頭皮發麻,晏遂安對着牆角點燃一支煙,迫使自己在一根煙的時間裏冷靜下來。

怕什麽,在吃安眠藥又能怎樣,睡不着而已,最糟糕不過回去以後,再陪着他看醫生好好治療好好吃藥。但晏遂安怕的根本不是這些,近半年的生活畫面,走馬燈似地在他腦中掠過。

是施慕程畫畫時專注認真的樣子,是他穿着白襯衫在衆人簇擁下自信又恣意的樣子,是他粘人撒嬌會說別走好疼好困的樣子,明明是曬在陽光裏都閃閃動人的少年,是跟他手腕上猙獰的舊傷疤像地球上最遙遠的兩個極端。

他最怕的是每天對着自己笑的人其實背地裏過得很辛苦,而自己卻不知道;怕萬一哪天他最寶貝的人依然想要放棄想要結束而自己始終被蒙在鼓裏,不敢再想下去......

後背砰得一下被人從後面緊緊抱住,雙臂交握在他胸口前。

晏遂安低頭看了一眼,按滅煙蒂,定了定情緒,“怎麽外套都不穿。”然後連忙轉過身,用外套把人整個包住裹緊。

施慕程将臉貼在晏遂安溫熱的胸口,第一次如此低聲下氣:“對不起。”

晏遂安心疼的無以複加,“為什麽道歉?”

“因為你很生氣。”忍了許久的酸澀和委屈在這一刻決堤,施慕程的聲音都變得哽咽。

“該說道歉的應該是我,吓着你了,對不起。”晏遂安低頭親了親施慕程的發頂,這一刻是徹底理智回歸,冷靜了下來。

“我沒有吃,別不理我。很久都沒吃過了,就是帶在身邊,我害怕......”

晏遂安的心像一下被人狠狠箍緊,“害怕什麽?”

施慕程終于實話實說:“我......爸媽出事前本來是要計劃來,但從那之後我再也沒有出過門......”

晏遂安心軟的一塌糊塗,手掌蓋在施慕程後背上,一下一下地撫着,“是我的錯,不應該帶你來這裏,不然我們換個地方?”

懷裏的人搖搖頭,是帶着哭腔的聲音,連身體都在抽泣着一抖一抖的,“現在我不怕了,我以後都不害怕了,我現在好了,我每天都很開心,睡得也很好。”像在證明什麽似的,即使打着哭嗝也說得十分認真。

“好,我相信你,別哭了。”晏遂安用拇指替他抹掉眼淚,然後像抓住了什麽似得,又問:“你是說你一直沒有吃藥,但是你的藥又是哪裏來的?據我了解這是處方藥,藥房随随便便是買不到的。”

“我偷偷找了別的醫生。”

“原來如此,那你看醫生時一定有問診記錄吧?”

晏遂安突如其來的一板一眼,問得施慕程有些莫名其妙,“當然,到底怎麽了?”

“我知道該怎麽幫你哥哥了。上次你說得話現在還反悔嗎?”

“不。”是內心篤定又無懼的一聲。

不知何時,夜空不聲不響地換上絢麗色彩,躍動在星空之上的綠色,是天空最美麗的裙擺。

再頂級的全畫幅單反,再大光圈的廣角鏡頭,都拍不出它此刻萬分之一的美麗,因為它虛無缥缈,轉瞬即逝,它不會為任何事物停下哪怕一秒,每一幀畫面都在舞動。

而最美的不是極光,是陪着看極光的人。

治愈傷口的也不是極光,是愛人的呵護和陪伴。

酒店會在天氣轉暖後消融消失,極光每一幀都在變幻,唯有愛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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