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唐峭吸氣的聲音極低, 也極輕,幾乎微不可聞,但落在沈漆燈的耳朵裏,卻無比清晰。

也許是因為車辇裏太靜了。

他垂下鴉黑的眼睫, 視線落到唐峭的手上。

她的手仍然撐在他的腿上。

蛟龍正在快速地升向空中, 車辇不斷颠簸、搖晃, 為了穩住自己,唐峭只能用力抓緊沈漆燈, 手心完全按在他的腿面上, 指腹泛白,抓出細微的褶皺。

沈漆燈喉結微動, 眼睫垂下弧形的陰影。

唐峭敏銳地發現了他的變化。

他在忍耐?還是說……他很讨厭這樣的接觸?

唐峭心念一動, 決定驗證自己的猜想。

她不動聲色, 曲起手指,慢慢向上移。

沈漆燈感到腿上傳來一陣癢意, 似有若無,像細密的電流, 正在他的體內緩慢游走。

他眸光浮動,一把按住唐峭的手, 輕聲道:“你在做什麽?”

唐峭對上他的目光,莞爾笑了:“我在想一件事情。”

沈漆燈直勾勾地看着她:“什麽事情?”

“我在想……”唐峭慢慢靠近, 她的聲音依然很輕, 但柔和的眉眼間卻多了一絲攻擊性,“這該不會就是你的弱點吧?”

沈漆燈眨了下眼睛,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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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為他在懼怕她的接觸。

這可真是……

沈漆燈牽動嘴角, 慢條斯理地說:“你也太小看我了。”

“是嗎?”唐峭語氣嘲諷, 眼神充滿挑釁, “那你敢不敢松開我,讓我自己起來?”

她離得很近,說話時微微側頭,呼吸拂在他的耳廓,濕潤又輕柔。

沈漆燈慢慢松開按住她的那只手。

唐峭提高聲音:“還有一只。”

沈漆燈擡眸看她,似笑非笑:“你憑什麽認為,我會完全聽你的?”

唐峭冷笑一聲:“你會聽的。”

幾乎是同一瞬間,她陡然擡手,極快地襲向沈漆燈。

沈漆燈目光閃爍,正要擋下這一擊,唐峭突然擡膝,抵在他的大腿上,他停頓一瞬,下一刻,唐峭便掐住了他的脖子。

沈漆燈挑眉:“我還以為,你會繼續像剛才那樣挑釁我……”

唐峭湊到他的耳邊,低聲輕語:“這叫假動作,笨蛋。”

這還是沈漆燈第一次聽到有人叫他“笨蛋”。神奇的是,他并不覺得憤怒。

他看向唐峭,挑了挑眉:“你想擰斷我的脖子?”

唐峭:“我可以試試。”

沈漆燈狀似無意地提醒:“別忘了,我們現在是在空中。”

他的潛臺詞很明顯,這輛車辇受他控制,如果他出了意外,那麽車辇也會從空中墜落。

這可比上次在安樂村的那座石臺高多了。

從這個高度掉下去,一定會摔成肉泥吧。

的确是個值得注意的問題。

“你不說我都忘了。”唐峭點了點頭,然後露出友善的笑容,“那我數三二一,我們一起松手?”

沈漆燈:“好。”

二人牢牢注視着彼此,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唐峭慢慢念道:“三、二……一!”

話音剛落,他們誰都沒有動。

車辇裏彌漫起令人窒息的沉默。

唐峭揚起假笑:“你是不是不識數?”

沈漆燈不緊不慢地回道:“我和你一樣。”

唐峭眉頭一跳,恨不得現在就掐死他。

但她很快便冷靜了下來。

沈漆燈不怕疼,掐脖子對他幾乎沒有威脅。

必須要讓他感到意外和無措,就像剛才那樣……

唐峭回憶着沈漆燈之前的反應,慢慢松開了手。但她沒有将手從沈漆燈的脖子上拿開,而是順着他修長的頸部線條,試探性地、慢慢向下摸去。

然後她就看到沈漆燈的喉結輕輕滾動了一下。

唐峭頓時恍然:“看來我剛才用錯力了。”

沈漆燈擡起長睫,語氣輕慢地問:“你好像還挺開心?”

“能看到你露出這種反應,我确實很開心。”唐峭勾起唇角,笑意溫柔。

沈漆燈直直地盯着她,瞳孔像貓一樣微微放大。

他突然打了個響指。

車辇外的蛟龍聽到這一聲指令,頓時發出渾厚的長吟,巨蛇般的身軀在雲層裏翻騰了幾圈,緊接着便加快了前進的速度。

車辇又開始劇烈搖晃,唐峭毫無防備,狠狠撞上了沈漆燈的胸膛。

她毫不意外地聽到了沈漆燈愉快的笑聲。

唐峭眯了眯眼,猛地擡頭,一把拽住他的衣領。

沈漆燈被她拽得低下頭,他沒有抵抗,唐峭也沒有後退,兩人的臉瞬間靠得很近。

唐峭安靜地問:“你想死在這裏?”

沈漆燈垂眸看她,眼底殘存着明亮的笑意:“如果是和你一起,感覺也不錯。”

唐峭有點分辨不出這句話的真假。

她反唇相譏:“我可不想和一個瘋子死在一起。”

沈漆燈坦然自若,并不在意她這樣的說法。

他們仍然保持這個距離,如同靜止一般,誰也沒有退開。

唐峭感覺到氣氛逐漸灼熱。

她抿了下唇,開口道:“你該放開我了。”

沈漆燈還扣着她的手腕,至今沒有松開。

巧的是,他扣住的正好是唐峭戴着镯子的那只手。

這讓唐峭很難不去在意。

沈漆燈聲音很輕:“等一下。”

他的眼睛仍然注視着唐峭,手指卻在她的細腕上慢慢摩挲起來。

他摸到了微涼的手镯。

“這是我給你的那只镯子?”

唐峭輕應一聲:“嗯。”

“和我想得一樣。”沈漆燈繼續撫摸她的腕部,冰涼的指腹劃過她的肌膚,帶起一種不可思議的酥麻。

“很适合你。”

這種對話發生在兩個死敵之間,有種說不出的怪異。

唐峭覺得自己應該趁此機會甩開他。

但她并沒有。

她仍然看着沈漆燈,沈漆燈也在凝視着她。這個距離太近了,他們視線交織,呼吸交錯,幾乎能聽到彼此的心跳。

周圍的溫度似乎在上升。

車辇裏突然響起一道溫和的聲音。

“漆燈,你們出發了嗎?”

是沈漣的聲音。

唐峭眼睫一顫,瞬間回神,循聲望了過去。

桌案下面躺着一只紙鶴,此時這只紙鶴正散發着淡淡微光,聲音就是從它身上傳出來的。

沒想到這裏還有沈漣的傳音工具……不過怎麽跑到桌案下面了?

唐峭略一琢磨,很快明白過來——應該是之前的颠簸太強烈,連帶着把這只小紙鶴也一起晃下去了,剛好桌案又矮,所以她才沒看見。

……還好他們剛才沒有打架。

想起沈漣那離譜的腦補能力,唐峭不由暗暗松了口氣。

沈漆燈将唐峭的反應盡收眼底。

他慢慢松開手,看了一眼桌下的紙鶴,心不在焉地回應:“在路上了。”

“好,路上小心,記得多照顧唐峭,別讓人家無聊。”

唐峭:“……”

他多慮了。他兒子最擅長的就是搞事找樂子,無聊?不存在的。

沈漣的聲音消失了,紙鶴也随之失去了光芒。

唐峭俯身,将紙鶴撿起來,放回桌案,順手給自己倒了杯茶。

沈漆燈撐着頭,懶懶地看着她:“你很怕他?”

唐峭正在喝茶,一時沒反應過來:“誰?”

沈漆燈指了指那只紙鶴,臉上的表情說不清是厭惡還是冷漠更多一點。

唐峭不能理解:“我為什麽要怕他?”

“既然你不怕他,又為什麽要緊張?”沈漆燈看着她,眼神逐漸古怪,“難道……”

唐峭懷疑他想到了什麽奇奇怪怪的東西,連忙打斷:“我只是擔心他聽到什麽不該聽的聲音而已,沒你想得那麽複雜。”

沈漆燈重複了一遍:“不該聽的聲音?”

“比如你的求饒聲?”唐峭挑眉。

沈漆燈眨眼,慢慢笑了:“也可能是你的哭泣聲。”

唐峭冷笑,不再搭理他。

蛟龍保持住一個速度後,車辇不再颠簸,平穩得宛如在陸地上飛馳。

唐峭喝完茶,又吃了點水果,閑來無事,于是掀開簾幕,向外望去。

映入眼簾的是白茫茫的雲層,城池與深林在下方若隐若現,偶有幾只鳥兒飛過,也被迅速甩到了後面。

唐峭問道:“我們還有多久能到沈家?”

沈漆燈長腿交疊,雙手松松地枕在腦後:“大概四個時辰吧。”

四個時辰……看來最快也要下午才能到了。

唐峭放下簾幕,開始閉目養神。

她感受到一道安靜又強烈的視線。

“別看着我。”她說。

沈漆燈輕笑:“我妨礙到你了?”

唐峭沒有回答。

只是這樣看着,當然不會妨礙她。

但她能感受到。

她會想象出沈漆燈看她的樣子,這在某種程度上,會分散她的注意力。

唐峭淡淡道:“我怕你偷襲。”

沈漆燈發出一聲半真半假的嘆息。

唐峭感覺他的視線消失了。

她開始全身心地放松自己,車辇內的溫度适宜,簾幕隔絕了外面的風聲,她很快便睡着了。

沈漆燈托着下巴,正在安靜地發呆。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唐峭的呼吸漸趨綿長。

于是他側過頭,調整姿勢,視線再次回到她的臉上。

四個時辰後,車辇平穩落地,在一扇巍峨高門前停下。

和所有修真世家一樣,沈家府邸龐大而肅穆,一磚一瓦,一草一木,無不透出名門世家的風範與底蘊。此時已是傍晚,天邊紅霞似火,映在飛挑的檐角上,有種缥缈如畫的仙氣。

唐峭和沈漆燈這邊剛下了車辇,那邊便有一群仆役從高門內魚貫而出,恭恭敬敬地将他們迎進了府邸。

唐峭被這個陣仗搞得有點懵:“他們這是怎麽了?”

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和沈漆燈過生辰呢。

“估計是被交待過了吧。”沈漆燈冷笑一聲,眼神冷漠而譏諷。

二人在仆役的指引下往裏走。

和唐家一樣,沈府也是廊橋蜿蜒,亭臺樓閣,無數仆從穿梭其中,看起來頗為忙碌。

唐峭逐漸感覺到哪裏不對。

從進門開始,這些仆役就表現得非常得體,恭敬而不失禮數,規矩得讓人挑不出毛病。

但問題就在于他們太規矩了,每個人都像是在接待客人,一路上安安靜靜,低眉順眼,走了半天,連一個主動親近沈漆燈的人都沒有。

明明是自家的仆役,但沈漆燈和他們似乎一點都不熟。

要知道唐清歡在家裏,從來都是衆星捧月,所有人都對她噓寒問暖、關懷備至的,像這種情況,一般只會出現在唐峭的身上。

唐峭忍不住看了沈漆燈一眼。

沈漆燈側眸:“怎麽了?”

唐峭微微壓低聲音,幸災樂禍地問:“這些人跟你是不是不熟?”

沈漆燈笑了笑:“是啊。”

唐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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