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雪越下越大,一夜未停,視野間都是銀裝素裹一片。怕窗邊的杜鵑花受了凍,傅雲霁早早就把花盆端離了窗邊,放到內室桌上去了,東宮裏都修了地龍,屋裏很是暖和,傅雲霁怕冷,縮在屋裏安逸。雪堆的厚了,午後就有下人到院子裏來掃雪,傅雲霁探身出去看了一會兒,臉上都凍僵了,領頭的趕緊過來勸傅雲霁進屋
“這天寒地凍的,姑娘快些回屋去吧,可別凍壞了身子”
“怎地冷成這樣,好像都沒經過這樣冷的冬天”
攏在袖中的手指也冰涼涼的,背對着的屋裏的暖氣烘着背上。說話間,吐出來的白汽一團連着一團。
“今年冬天是要格外冷些”
那領頭的邊說話,邊忍不住跺跺腳、搓搓手,在外頭呆的時間長了,露着的地方都凍得紅彤彤的“天太冷,雪也不見小,你們暫且不必掃了,都回去烤烤火、取取暖”
聽她這話,那領頭的愣了愣,有些猶豫的看向傅雲霁。這種鬼天氣,誰不想好好的待在溫暖的地方,只是做下人的,只有聽命的份兒,哪有那麽多的安逸好享,失了本分,被主子厭棄,得不償失。
“無事,你們聽我的,不會有人責怪你們的”
又朝那領頭的說了一句,接着傅雲霁揚聲對院子裏正在打掃的下人們道“都回去吧,天寒地凍的,可別傷了身子,不必掃了,都回去吧”
下人們的動作都停下來,面面相觑,又同時看向領頭的,領頭的看了看傅雲霁,半晌才行了一禮“多謝姑娘,多謝姑娘”
說完回頭揮揮手,下人們也都行了禮謝了恩,而後一起退了出去。傅雲霁折身回屋,趕快關緊了門,倒了杯熱茶喝下,屋子裏籠得熱,雖然暖和了,但久了容易燥,傅雲霁感覺嘴唇幹得起了些細皮,有些輕微的疼,又喝了幾杯茶。
即便是天冷,每日給她送湯羹補藥的都不會遲,食譜方子都是由那老大夫開的,老大夫按時來給她診脈,事無巨細的詢問,衣食住行都要給她叮囑好了,下人們更不敢怠慢。今日的湯羹卻送的遲了,怕是因為雪太大,外頭院子裏靜悄悄的,不時有積雪墜落的聲音,恐怕是要把樹枝壓斷了,怎地雪這樣大,怎地天這樣冷,倒像是有什麽預兆似的。腦子裏才冒出這一個想法,傅雲霁立刻便掐斷了,不好的想法,不想為好,可偏偏就惴惴不安起來,煩躁的不知如何是好。他就是這時候帶着人來敲門,沒等傅雲霁應聲,他就推門進來了,目光尋到傅雲霁,說道“雪太大,外頭凍得很,便不等你應門了”
他的發間肩頭都落了一些雪,擡手掃了掃,又解下綴銀白滾邊的深色大氅,跟随在他邊上的掌事已經關好了門,上前接過他解下的大氅。傅雲霁迎了上來,好在茶水還熱着,倒了一杯給他遞過去,這時候看見他冒雪而來,先前的心思顧不上,只擔心他凍了冷了,千萬別生病了才是“快喝口熱茶暖暖”
小小的茶杯,從手心裏一直暖起來,也不知道有意無意,傅雲霁要收手時,他輕輕捏了捏傅雲霁的手指,掌事還在旁邊站着,傅雲霁不由得臉頰一紅,眼神都有些慌亂了,他底底笑了一聲,傅雲霁更是有些尴尬,偏偏假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磚頭看向掌事“我也給你倒一杯茶吧”
就算只看掌事那麽多年來對她的照顧,她也是真心相待,更別說傅雲霁對掌事從來敬重“姑娘不必麻煩了”
掌事從來不卑不亢的态度,只有在他面前,才會顯出些惶恐和卑微來,這種态度,影響得在他面前,掌事對傅雲霁總會拘束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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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有心思體貼別人,不如再多體貼我些”
說着,把喝完的茶杯又遞還給傅雲霁,他只是朝掌事稍稍睇了一眼,掌事便躬身退了出去。掌事算得上他的親侍,許多事情交給掌事他也不疑心,只是他的态度始終有些奇怪,特別是進宮以來,他對掌事越發不假辭色,甚至是冷漠相對,可掌事還是對他一直恭順有加,傅雲霁看清這些事情,卻不明白是為什麽。
傅雲霁拿着茶杯發了個愣,他便擡起手用還沒暖起來手背貼上傅雲霁的臉頰,那手背還是冰冰涼的,傅雲霁抽了口氣,忙不疊的躲
“想什麽呢”
搖搖頭,他還沒有要收手的意思,傅雲霁只好轉身去給他倒茶,他就跟在後面,施施然在桌邊坐下,看見了傅雲霁端進來的杜鵑
“還養着呢,不是這些年都沒開花?”
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傅雲霁也朝那株日漸茁壯卻還是不開花的杜鵑看過去,即便實在這深冬了,那株杜鵑還是給人以勃勃生機
“總會開花的——就算不開,也不開罷”
開不開花,已經沒多少要緊的了,傅雲霁雖有期待,卻不執着,不開花也不見得不賞心悅目,只要看得高興就好。屋子裏溫暖,方才他只是随意掃過的頭發間,泛起了些微的濕汽,顯得那一頭墨發更加濃郁,他仿佛只是随口問上一句,并無多大的興趣,但聽見傅雲霁的回答,他卻微微怔了一下,看向傅雲霁,傅雲霁的眼眸裏帶着柔和的光,膚色白皙似雪,溫潤的像一塊暖玉。她正是大好年華,容顏姣好,身姿綽約,一颦一笑,恰似春風秋月。他發現了她的這些好,也想為此駐足,多看一下,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沉迷于此,越想了斷卻越牽扯不清,他最不想的,便是她成為他前進路上的阻礙,可她如果已是阻礙,他會選擇親手将之鏟除。
外頭大雪下的不停,因着路上阻礙,遲了些送湯羹來的宮女朝這院子裏進來的時候不小心摔了一跤,手上提着的食盒摔翻在地,湯湯水水的在雪地裏還蒸騰起熱氣來,眼瞧着在廊下守着的掌事和其他一衆太子的随從,那婢女又慌又急又害怕,掙紮着想要爬起來請罪,不想摔得嚴重了,腳上一陣鑽心的疼,根本使不上力,疼得眼泛淚光,雪浸透衣裳,也是冷極了。
掌事只是站在廊下看着,揮了揮手便有兩人過去将宮女架起來了。掌事管人是一把好手,這東宮中的宮女太監無不對他敬畏有加,雖也有些心中不安分的,掌事收拾起來從不手軟,賞罰分明,伺候主子不利,也将面臨最嚴重的責罰,下人之間有流言,說是之前在這姑娘身邊近身伺候的,就是因為有了不該有的心思,伺候不上心,就被掌事給處理了。宮女忙一疊聲的請罪,是沒想到今日竟然遇到太子前來,還在掌事面前出了差池,那一碗湯裏的好料,怕是比哪一個奴才的命都值錢,更別說是這湯羹還是姑娘每日都要用服,可也是在不能怨人不小心,怪只怪雪太大,難免有些意外。被人架起來時婢女沒忍住眼淚,一來腳上動就痛,二來害怕掌事責罰,惶恐不安。
“送她回去,再找個人給她看看”
聽了吩咐,婢女便被兩人帶走了,婢女一愣,松了口氣,掌事雖嚴厲,卻不暴戾,今日是逃過一劫了,婢女不忘道了聲謝,還未走遠,隐約聽見屋裏傳來問話的聲音,正好餘光可以看見掌事推開了一縫門,對裏面答了些什麽。是太子殿下麽,侍女想,高高在上的天潢貴胄,從未得見天顏,還真想看看到底是何模樣。一走神,腳上不注意又碰了一下,疼得一下不敢再多想了。
“沒有人過來掃雪麽”
又關上門,他回身問到,這院裏雪積得厚了,他過來時就覺得行走不便。
“天太冷,這院裏進出的人不多,就讓掃雪的不必急着來掃”
稍稍擡眼,看着傅雲霁,其實在一定程度內,她過慣了随心所欲,除卻那些她掌控不了的事情,她的生活從小就無人過問,也就無人拘束,她養成了從心而為的性格,所以更容易随遇而安,她認定了一套是非對錯,旁人難以影響更改,而這些年來,傅雲霁雖然得不到她想要的海闊天空,實際過得就是個真正的深閨小姐一般,還沒有那些個條條框框的教條規矩來束縛她,至少她是衣食無憂的,這些年的安穩,讓她考慮不甚周全。
“雪不掃,通行難,今日只是摔了個婢女,你卻喝不上湯羹了”
他似笑非笑,又意有所指。喝不上便喝不上了,傅雲霁想這樣說,她同樣不在意,只是嘴唇有了細小幹裂,不自覺的舔唇,喝了好些水都不見有用,每日滋補的湯羹斷了,總會有些不習慣的。
她被嬌養得越來越矜貴,而這些,都是他給的,是迷惑,也是誘惑。傅雲霁習慣了他些微看似玩世不恭的态度,似乎任何事都是無關緊要,可心中有了绮念,就有了各種各樣自以為的揣測,曾經他對傅雲霁做過更加冷漠的事情,一度令她恐懼,可如今只是聽他說這麽一句,卻讓她比那些任何時候都郁結,心裏不舒服極了。傅雲霁緊緊的抿起唇了,她覺得難堪,覺得難過,又渴望他再說點什麽,像以往那樣,只需三言兩語的逗弄,就叫她放開心懷。
傅雲霁的不安應驗了,她不知道那樣算不算不歡而散,分明他一來,她就将煩惱抛下了,而他一走,卻留給她更重的煩惱。将悲喜全都系于一人,莫大的冒險,太大的賭注,現下的平靜已經搖搖欲墜,晦暗不明的将來,在冬雪中逼近。
起風了,呼呼的吹着大雪。他又披上烘得暖和的大氅,走入雪中,他面上染就了冰雪,完全消失了平常的和煦,他眼中有濃墨在翻滾——但所有的情緒,在踏出這個院子的那一個,全部歸于平靜,再不留痕跡,他自始至終沒有停頓或回頭。
林寒齋正候在院子外面,懷抱着暖爐,在牆檐下避雪,不知道來了多久了,見他出來,跟上前來,也不見禮,而是偏過頭越過他朝他身後的深院裏瞧着,饒有興趣的問了一句“都不回頭看看麽”
他警告的瞥了林寒齋一眼,但林寒齋并不收斂
“是不敢,還是怕舍不得”
“沒有什麽舍不得的,人各有命,物盡其用”
語氣平平,卻比這雪天還要冷上幾分
“當真無情,比起留在這宮中兇多吉少,你該有的是方法保她安全無虞才對,你當真舍得?”
從來不屑糾纏于這樣兒女情長的無聊事,今日林寒齋卻一再重複,刨根問底。他知道林寒齋擔心什麽,他卻不需要這樣的擔心,不再多言,他舉步越過林寒齋,身後的下人緊緊跟上,林寒齋攏了攏懷裏的暖爐,低頭看路上被一衆人踏過泥濘的雪,喃喃低語“可惜了,難得看你比我有人情味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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