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擲果盈車

騎個馬也能引起這般轟動的,除了齊王世子衛沨便沒有第二人了。

街上買胭脂買首飾的姑娘們紛紛放下手裏的東西,癡癡地朝衛沨衛世子看去。這時候姑娘家的矜持教養都抛在腦後了,本就是知慕少艾的年紀,對方又是這般優秀,誰能忍住不看?

倒是有些矜持的世家貴女,或是偷偷掀起馬車的車簾,或是頭戴帷帽以作遮掩,含蓄又羞澀地打量這位面容清冷的貴公子。

衛沨确實生得好看。

目若朗星,鼻如懸膽,鬓若刀裁,眉如墨畫。既有儒生的清隽儒雅,又有一種英姿勃發的挺拔之氣,此時他目視前方,對路兩旁的躁動充耳不聞,手持缰繩,普通尋常的街道竟被他走出了一種氣定神閑之意。又聽說衛世子不僅才華天縱,而且經文緯武,這天底下,大概就沒有他不會的東西。

不過短短幾步路,便不知虜獲了多少姑娘的芳心。

擲果盈車之效也不過如此。

蘇禧看向行将走到禦和樓下的衛世子,因上輩子蘇禧見過他幾次,是以并未像別的姑娘那般失态,情緒也沒什麽起伏。彼時衛沨已榮登寶位,成熟內斂的模樣比這會兒年輕俊朗的模樣有魅力多了。

唐晚欣賞了一番衛世子的英姿,稱嘆道:“不知是誰家的公子?模樣真俊吶。”

蘇禧指了指後面那輛馬車上面的字,道:“唐姐姐,你看那上面寫着什麽?”

唐晚湊近一看,馬車前标着明晃晃的“齊”字,她霍地一驚,“竟是齊王的馬車!”

蘇禧托着兩腮,不置可否。

“既然如此,那騎馬的公子是……齊王世子?”唐晚先前沒見過衛沨,衛沨跟着齊王定居齊州時,她還是個六七歲的黃毛丫頭。

蘇禧沒回答,她知道唐晚心裏已經有了答案。況且她這會兒才十歲,還小呢,可不該随意議論別的男子。

唐晚也沒指望蘇禧回答,驚訝過後,情緒很快平靜了下來。平素關于衛沨的美言太多了,唐晚聽過許多回,今日一見,倒覺得這般儀表委實襯得上那些溢美之詞,然而純粹只是欣賞,旁的再也沒有了。

反倒是蘇禧,不知想起什麽,表情看起來木木的,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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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晚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幼幼?”

蘇禧烏溜溜的眼珠子随着轉了轉,下一瞬,她恍然回神,伸手飛快地關了窗戶。

“砰”地聲音淹沒在街道喧鬧聲中。

聲音雖不大,但在家家戶戶都打開窗戶觀瞻衛世子的俊容時,這唯一一個關窗戶的,便顯得格外突兀了。

衛沨擡頭,看向禦和樓二樓。靠東邊的那間雅間兒的窗戶關得牢牢的,仿佛從未打開過一般。衛沨清冷的烏瞳未有波瀾,看了片刻,很快收回視線。腦海中掠過那只關窗戶的手上戴的綠松石手镯,他面上瞧不出是什麽情緒,夾了夾馬腹,不多時便消失于衆人的視線之中。

“幼幼,你怎麽把窗戶關了?”唐晚瞧着蘇禧的臉色不大對勁,疑惑地問道。

蘇禧坐在窗邊,抿起粉嫩嫩的唇,許久才輕輕搖搖頭道:“沒……沒什麽。”

蘇禧想起了小時候的一件事。

那時她才三歲,跟随母親殷氏一塊兒去明覺寺上香。上罷香後,殷氏帶着她去後院的客房午休,殷氏很快入睡了,而蘇禧卻正是好動的年紀,自己玩了一會,睡不着,便爬下床榻走出客房。奶嬷嬷寸步不離地跟着她,她不知怎麽跑到了客房後面的藏經閣,藏經閣大門緊閉,她進不去,一邊吃着奶嬷嬷準備的翠玉豆糕,一邊好奇地在藏經閣外晃悠。忘了怎麽回事,她不慎碰到了廊庑上的一盆蘭花,既害怕又心虛,偏生一擡頭,便看見一個穿藏藍色錦衫的小少年站在藏經閣門口。

蘇禧雖小,但是深谙賄賂之道。

她撒開小短腿跑到小少年跟前,舉起手中吃了一半的翠玉豆糕,軟軟糯糯道:“哥哥,你吃。”

少年衛沨看了一眼沾滿口水的豆糕,冷冷淡淡的臉上露出一絲絲嫌棄之色,沒有接。

蘇禧更加慌了,仰頭瞧着面前這位比自己高許多的小哥哥,想把翠玉豆糕塞他手裏,可是衛沨卻将兩只手背在身後,拒絕了她。蘇禧眨巴着水潤潤的大眼睛,奶聲奶氣道:“哥哥,不要說,好不好?”

衛沨當時說了什麽來着?蘇禧想了又想,終于想起來,衛世子清風明月般道:“敢做便要敢當。”

只可惜當時的蘇禧聽不懂這句話的意思。後來衛沨離開了,殷氏知道她打碎了明覺寺住持最喜愛的建蘭,把她訓了一頓,末了又另外賠了住持一盆新的建蘭,這事兒才算了了。其實殷氏根本沒有訓蘇禧,訓的是蘇禧的奶嬷嬷,不過這事兒在蘇禧幼小脆弱的心裏留下了不可磨滅的一筆,至今她都沒法忘記,有一個小少年拒絕了她的翠玉豆糕,還向住持告了狀,不然住持怎麽會知道花盆是誰打碎的?

蘇禧不知道的是,藏經閣外有打掃庭院的小沙彌,小沙彌早就将她的所作所為看進眼裏了。

蘇禧一想起自己曾經拿翠玉豆糕賄賂過衛沨,便覺得丢人得緊。也不知衛沨還記不記得這回事,蘇禧盼道,希望他早已經忘了。

回府之後,蘇禧整頓了心情,傍晚去秋堂居跟父母兄長一塊兒用飯。

蘇禧不敢吃多,只吃了個三分飽。蘇振見她吃得還沒貓兒吃得多,讓她再吃一碗蟹黃豆腐,她推脫說白日跟唐晚在街上吃過了,蘇振這才作罷。蘇振感慨道:“幼幼如今吃得少了,往常我看着你吃飯,覺得這飯菜都變得香了,能再多吃一碗。”

蘇禧把蟹黃豆腐推給蘇禮,臉蛋紅紅的,道:“大哥吃吧,這陣子你忙得很,多吃點補補身子。”

蘇禮笑看了蘇禧一眼,清楚妹妹是不想吃才讓給自己的,雖他已經吃得八分飽,但也沒拂了蘇禧的好意。

用罷飯後,殷氏提起一件事:“上元節那日壽昌長公主設宴,邀請蘇府的女眷去露華園賞牡丹,到時我帶着幼幼一起去。”

壽昌長公主的露華園很是出名,園裏培育了上百種牡丹,每到春日牡丹盛開時,是京城裏的一道盛景。蘇禧點點頭,答應了下來。

沒曾想到了上元節前一天,蘇禧卻忽然病倒了。

原因是蘇柏羽想去後院湖邊釣魚,蘇禧想起他上輩子的死因,十分不放心,本不想讓他過去,可蘇柏羽一用他烏黑執拗的眼神看着她,什麽都不說,蘇禧便心軟了。之後蘇禧寸步不離地看着蘇柏羽,在湖邊吹了一下午的冷風,到頭來蘇柏羽沒什麽事,她當天夜裏就發起熱來。

這下自然是不能去露華園參加牡丹宴了。

殷氏出門時很不放心,一再叮囑聽雁四人好生照顧蘇禧,若有什麽情況,立即差人去露華園通知她。好在殷氏回來時,蘇禧已經好得差不多了,身子不熱了,腦袋也清醒了。

蘇柏羽站在床邊,耷拉着腦袋,胖乎乎的小手緊緊抓着蘇禧的被子,低聲道:“姑姑……我以後不釣魚了。”

蘇禧睜了睜眼,見蘇柏羽可憐巴巴地站在床頭,想伸手摸摸他的頭,奈何渾身沒有一點兒力氣,擡不起手。且嗓子幹澀得緊,說不出話,聽雁端來一杯熱茶,她喝下後才覺得好點兒。

蘇禧喝完藥後又睡了過去,這一覺一直睡到第二天清晨,風寒才算是痊愈。

這場病雖不大嚴重,但兩天下來,蘇禧還是清減了一圈兒。

過了上元節,蘇禧和蘇淩蓉、蘇淩芸便要回到族學念書。蘇家的族學設在總督府,每天早晨卯時開課,是以蘇禧一大早便要起床,跟蘇淩蓉和蘇淩芸一起乘坐馬車前往總督府。

到了總督府的九思書屋,四堂姐蘇淩茵和八堂姐蘇淩苒已經到了,倆人見着蘇禧,熱情地招呼道:“幼幼。”蘇淩茵看向蘇禧身後,微笑道:“蓉姐兒,芸姐兒。”

蘇淩茵今年十四,排行第四,上頭三位姐姐都出嫁了,她是蘇家沒出閣的姑娘裏年齡最大的,性子也最是溫柔和婉的。興許是比蘇禧大得多的緣故,蘇淩茵最喜愛這個玉雪可愛的九妹妹,每次見到她,都忍不住想捏捏她粉嫩玉潤的圓臉蛋。

蘇禧叫道:“四姐姐,八姐姐。”

八姑娘蘇淩苒實在多了,直接上手捏了捏蘇禧嫩生生的臉頰,力氣不大,怕把這粉雕玉琢的九妹妹捏壞了。“聽說前天禧姐兒病了?那兩天我恰好回了外祖母家,沒能去看你,怎麽樣,你這會兒好了嗎?”

蘇禧颔首道:“好多了,多謝八姐姐關心。”

不一會兒講課的先生來了,是個頗有才情的女夫子,名叫楚玉茗,是總督府老太天費了一番功夫才請來的,專門給蘇家的幾位姑娘講課。楚玉茗一來,蘇禧等人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翻開年前楚玉茗講到的那一頁,正是《論語》裏的“顏淵篇”。

楚玉茗先抽兩人背誦,第一個恰好抽到蘇禧頭上。

這些都是蘇禧上輩子學過背過的,況且這陣子她也沒有荒廢課業,每日練動作時為了分散注意力,都會捧着一本書看。是以這段“顏淵篇”,她很輕松便背了下來。

楚玉茗點點頭,讓蘇禧坐下,又抽了蘇淩蓉。蘇淩蓉也很順利地背了下來,甚至把後面的“子路篇”也跟着一塊背了。

楚玉茗面露滿意,表揚了她一番,便開始講今日的內容。

蘇禧畢竟學過這些知識,并且倒背如流,先生在上頭講的時候,她便忍不住走神兒觀賞書屋角落地擺放的一株紫色吊蘭。楚玉茗拿戒尺敲了敲她的桌子,她回過頭,對上楚玉茗板着的臉,不好意思地抿抿唇,後頭再聽課時便專心多了。

蘇淩蓉和蘇淩芸皆吃吃偷笑。

随後先生布置了課業,便讓他們各自離去。

接下來還要上琴課、棋課、畫課和繡課。

蘇禧棋課和畫課不精,這輩子想彌補這兩方面的短處,是以先生講課的時候,她聽得格外專心。教畫夫子讓她們今日畫“魚”,便領着她們去了後院蕊心亭子旁,道:“我只給你們一個時辰的時間,一個時辰後我便收畫。”

蘇淩茵和蘇淩蓉畫畫兒最拿手,兩人各自挑好位置,沒思考多久便開始動手。

不多時,蘇淩芸和蘇淩苒也開始畫了。

唯有蘇禧遲遲沒有提筆,站在畫架後觀察水裏五顏六色的鯉魚。半個時辰後,蘇淩蓉見蘇禧仍是一筆未動,故意笑道:“禧姐兒,你若實在畫不了,交一張白紙,先生也不會怪罪你的。”

蘇禧沒有回應,又過了一會兒,才提筆蘸了蘸墨,總算開始作畫了。

一個時辰後,五人将各自的畫署名,交給教畫夫子。

夫子散了課,蘇禧收拾好筆墨紙硯,同蘇淩蓉和蘇淩苒告別,便回了将軍府。

作者有話要說:

三歲時,衛世子不肯吃幼幼吃過的翠玉豆糕。

十年後,幼幼也不給衛世子吃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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