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不言而喻

蘇禧萬萬沒料到來的人會是衛沨。她擦擦眼淚,定睛仔細看了看,眼前仍是他。

這地方距離山頂十分遠,他是怎麽找過來的?且又是怎麽知道她出了事的?

衛沨不顧她呆呆的模樣,彎腰走進洞裏,坐在對面。明明是坐在髒亂的山洞裏,但他表情淡定得像坐在殿堂之中,道:“今晚怕是沒法出山了,先委屈一宿,明日一早我再帶你出去。”

蘇禧呆愣了半響,總算找回一點神智,慌忙朝衛沨看去:“庭舟表哥怎麽知道我在這裏?你怎麽會來……會來找我?我爹爹和娘呢,他們知道我在這兒嗎?”

一疊聲的問題,問完眼巴巴地瞅着衛沨,等待他回答。

衛沨舉起火折子四處看了看,在角落裏找到一些幹燥的稻草,用火折子引燃,不急着回答蘇禧的問題,起身去山洞外面找來了幾根幹柴,熟練地把火生了起來。

生起火後,山洞裏一下子明亮起來,照亮了蘇禧那張狼狽的小小臉蛋。

蘇禧從山上掉下來的時候根本沒工夫注意自己的形象,眼下臉上蹭了一塊黑,一塊灰的,髒兮兮的好不可笑。偏她又剛剛才哭過,淚水跟臉上的灰土糊在一起,淚痕斑斑,唯有那雙眼睛還算清澈,水汪汪的,又圓又亮,像小動物的眼睛一樣,看起來既可憐又無辜。她把一頭密密麻麻的長發編成了麻花辮放在身前,這會兒哪裏還是蘇将軍府嬌貴受寵的九姑娘,分明像個山溝溝裏出來的小村姑。

蘇禧等了好半天沒等到衛沨的回答,就見他唇邊勾出了薄薄一層笑意,問道:“庭舟表哥笑什麽?”

衛沨笑而不答,氣定神閑地撥了撥面前的火堆,道:“你下山遇到難民怎麽處置的?”

話題跳躍有些大。蘇禧愣了一下,道:“我讓丫鬟給了他們一點銀子和點心。”

然後衛沨就擡起烏眸,看了她一眼:“這些東西是給不完的,下回再遇到這種事,直接繞路走就是了。”又道:“近日青水山上都有災民,你最好別再去那裏。”

蘇禧點點頭,即便不用衛沨說,她也不敢再挑這種時候出門了。

至于學琴的事,谷先生雖然住在山頂,但也不能保證沒有危險,若是可以,最好能勸動谷先生跟她一起回将軍府小住一段時間。等到解決了這些災民,再将谷先生送回來。

蘇禧坐得久了,雙腿有些發麻,微微動了動,卻牽扯到腿上的傷口倒吸了一口冷氣。

衛沨朝她看去,“受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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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禧低頭“嗯”一聲,因為剛剛哭過,這一聲“嗯”帶着濃濃的鼻音,嬌嬌軟軟的,像在撒嬌。

蘇禧想查看一下腿傷的傷勢,因着衛沨在跟前,不好意思當着他的面掀褲腳,擡起濕漉漉的眼睛看向衛沨,意思不言而喻。

衛沨識趣地走出山洞,“我去找點吃的。”

衛沨離開後,蘇禧一個人待在山洞,就着火光掀起裙裳看了看小腿受傷的地方,蹭破了一塊皮,還好不是太嚴重,就是穿衣裳時磨得有些疼,但她可以忍受。要命的是後背那塊傷,看也看不見,不知道傷得怎麽樣,這會兒還一陣一陣地疼,蘇禧扭頭看了半天,也看不出個所以然,只好悻悻地放棄了。

從山頂上掉下來,只受這麽一點傷,她算是極幸運的了。

“這個藥對你的傷有好處,先敷上,省得感染。”衛沨的聲音忽然出現在洞口。

蘇禧吓一跳,趕忙把裙裳拉下來,蓋住一雙小腿,伸出手接過衛沨遞來的藥草。她抿抿唇,正要道謝,衛沨已經轉身離開了。

爹爹和二哥偶爾會跟她說從軍時的趣事,也包括受了傷該怎麽處置,所以蘇禧是知道這藥草的用法的。她摘下幾片葉子放在口中嚼了嚼,然後塗抹在受傷的地方,皺了皺眉,雖然有點嫌棄自己的口水,但聊勝于無,眼下只能這樣将就了。

過了一會兒,蘇禧給自己上完了藥,衛沨也從外面進來了。

衛沨手裏提着兩條魚,內髒都被清理幹淨了,他還順道帶回來幾個青果子,将兩條魚用剝幹淨表皮的樹枝串起來,再拿起果子擠出汁水,淋在兩條魚上,動作一氣呵成,頗為娴熟。

蘇禧看得目瞪口呆,不明白他一個養尊處優的世子爺怎麽會做這些事情,“庭舟表哥經常烤魚?”

衛沨掀唇輕輕笑了笑,道:“不經常。”

不知為何,笑裏有些不易察覺的諷刺,說完這句話就不再開口了。

蘇禧見衛沨不想繼續說下去,也就沒有追問,輕輕地“哦”一聲就等着吃烤魚。她早上只吃了一碗銀耳蛋奶羹,然後一天下來便沒有吃任何東西,肚子早就餓得受不住了,胃還有些疼。剛才是太害怕,顧不上肚子餓不餓的,眼下安全下來了,才感覺到胃裏的不适。

興許是這兩年節食太過了,她的胃有些小毛病,一旦餓得狠了便會開始疼。

很顯然,這毛病開始犯了。

烤好魚後,衛沨遞到蘇禧面前一條,道:“嘗嘗。”

蘇禧接過,見魚還很燙,便小口小口地吹了兩下,然後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眼裏露出幾分驚喜,想不到衛沨烤的魚還挺好吃的。可惜她胃裏不舒服,只能勉強吃了兩口,就一只手壓着肚子,不能再吃了。

衛沨向她看來。

蘇禧把幾乎沒怎麽動過的魚放回火堆旁繼續烤着,她躺到鋪了一層幹稻草的角落裏,蜷縮成一團,忍耐着疼痛道:“庭舟表哥,我先睡覺了。”

衛沨看着她弱弱小小的背影,沒有說話。

大約子時左右,皓月當空,山洞裏的火柴也燒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些火星。衛沨換了個姿勢,偏頭朝山洞的角落裏看去,那個小丫頭自從說睡覺以後便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一點聲音都沒發出。現在想必是睡着了,呼吸比起之前均勻了許多。

衛沨走到角落,坐在蘇禧身旁,只見她一只手扔壓着胃的位置,眉頭微蹙着,睫毛上挂着幾顆尚未幹掉的淚珠。

衛沨緩緩伸出手,彎起食指放在蘇禧的眼睛下,刮了刮她又長又翹的眼睫毛。

就聽蘇禧發出一聲細細的嘤咛,皺了皺鼻子,很快又繼續睡着了。

衛沨頓了一瞬,脫下身上的墨色狐貍毛裏披風蓋在她身上,把她捂着肚子的手拿了下來,放進披風裏,自己則坐在山洞另一邊閉上眼睛睡覺。

次日天明,蘇禧醒時山洞裏空無一人,她的胃疼已經好多了。

不多時衛沨回來,探好了路,準備帶着她出山谷。

昨日衛沨是騎馬來的,他解下拴在山洞外的缰繩,翻身上馬,伸出手遞給蘇禧。

蘇禧看着面前寬大修長的手掌,沒反應過來:“嗯?”

衛沨言簡意赅道:“上馬。”

上馬?這下蘇禧聽明白了,跟衛沨騎同一匹馬?她下意識搖頭,道:“不行,這樣不太好……我……”

蘇禧雖然重活了一輩子,可內心依舊很保守的,而且從小跟着先生學女四書,更是恪守男女之禮。昨天晚上他們睡在同一個山洞已經很不好了,現在又要共乘一騎,她是萬萬不能接受的。

衛沨也不勉強她,略略擡了擡眉毛道:“不上來也行,只不過我騎馬走遠了,就說不準會不會有人再來救你了。”說着握緊缰繩,夾緊馬腹往前走了兩步。

蘇禧趕忙提着裙子跟上去,叫道:“庭舟表哥,等等我。”

衛沨垂眸看向她,再次伸出了手,意思不言而喻。

蘇禧仍舊有些猶豫,“可是,要是被人看見……我們兩個……”

那她的名聲就不好了。

“幼幼。”衛沨忽然打斷她,聲音帶了一點點笑意。

蘇禧擡頭,不解地看着他。

衛沨道:“你太小了。”

好半響,蘇禧明白過來後臉“騰”地一下紅了,她臉皮子本來就薄,直接從臉頰紅到了耳後根,像一顆熟透了的林檎果。衛沨說她太小,一方面指她想多了,他對她根本沒有那方面的意思;另一方面,蘇禧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胸口……許是羞惱得厲害了,她轉身就走,不想再多看衛沨一眼,更不想再搭理他了。

衛沨騎馬跟上來,低低地笑了聲:“從這裏上山有好一段路,當真不上來麽?”

蘇禧鼓着腮幫子,道:“我自己能走。”

最後還是衛沨把馬讓給了她,他在前面牽着走。走了一段路,遇到将軍府尋來的人,蘇禧遠遠地瞧見了蘇祉的身影,驚驚喜喜地大聲道:“二哥,我在這裏。”

蘇祉聞聲忙騎馬趕來,見到衛沨時明顯一滞,“衛世子?”

衛沨解釋道:“昨日聽收下人說九姑娘出事了,便帶人去崖底找了找,最後在一處山洞發現了她。”

蘇祉找了整整一夜,因為蘇禧掉落的地方有些偏,就一直沒找到。他聽罷向衛沨道了謝,把蘇禧抱到自己的馬上。

蘇禧着急道:“二哥,聽鹂和我一起掉下來了,你們找到她了嗎?”

蘇祉颔首,記得這個丫鬟:“找到了,只不過她受了重傷,方才已經送回府裏看大夫了。”

蘇禧提了一晚上的心總算放了下來,坐在蘇祉懷裏,一路回到家中。

将軍府裏,殷氏一晚上都沒阖眼,眼巴巴地等着蘇禧的消息。直到聽下人說二爺把九姑娘帶回來了,她才好像重新活過來了一般,眼淚不受控制地往下落:“幼幼,我可憐的幼幼……”

蘇禧一進屋便撲進殷氏懷裏,母女倆抱着哭成一團,一旁的大老爺蘇振也忍不住紅了眼眶。

殷氏哭完了,上上下下把她看了一圈,不住地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蘇振問蘇祉是在哪兒找到的,蘇祉就把衛沨找到幼幼的事說了一遍,冷着臉,模樣有些嚴肅。

蘇振思忖一番道:“咱們應該好好感謝衛世子。只不過事關幼幼的名譽,對外就不能說是衛世子找到了她,只說幼幼跟着谷桐先生學了兩天琴,今日一早才回來。”

蘇祉也是這麽想的,道:“明日我去一趟齊王府,感謝衛世子的恩情,并與他說一說此事。”

蘇振颔首說好。

見過了爹娘,蘇禧回到花露天香,問了問聽鹂的情況。這才知道聽鹂摔斷了一條腿,身上也有多處擦傷,郝大夫給她接過骨後,她正在後罩房的床上躺着。

蘇禧道:“讓她好好養傷吧。傷筋動骨一百天,這三個月都不用到跟前伺候了,月錢還是會照樣發給她的。”

聽鹂聽說後非要到蘇禧跟前跪謝,被蘇禧給攔下了。

昨日又是掉懸崖,又是睡山洞,蘇禧覺着自己渾身髒得不像話,忙讓人燒了熱水,仔仔細細地把自己洗了一遍,又抹上護膚的膏脂,讓聽鷺給自己看了看傷。

蘇禧後背的擦傷比較嚴重,她擔心地問:“會留疤嗎?”這是她最在意的了。

聽鷺道:“應當不會。上回寶芝堂的藥尚未用完,姑娘每日塗抹兩回那個,不出幾日就好了。”

蘇禧這才放心了,一時想起那瓶藥是衛沨送的,接着又想起今日衛沨說她“太小了”。她不服氣地鼓了鼓雙頰,不管衛世子指的是年紀還是什麽,都讓她頗為受挫。

蘇禧低頭看了看薄羅衫兒裏的櫻色繡金蝶戀花紋肚兜。

哪裏小了?她心道,只是還沒開始長而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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