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夜闌人靜

夜幕四合,帳篷外面燃起了篝火。

草原晚上風大,蘇禧披了一件杏白色蜂蝶趕花紋披風,站在林子外的溪水邊。

晚風獵獵,吹起她的披風和如墨般的長發。蘇禧沿着溪邊走了兩步,扭頭看了看林子,裏頭黑漆麻烏的,她又不曉得衛沨在什麽方位,是以不敢貿貿然進去。

蘇禧等了一會,正猶豫是否該轉身回帳篷裏時,身後有人大聲地喝道:“誰?”

伴随而來的還有一陣馬蹄聲。

蘇禧本就心虛,聽得這一聲條件反射便想逃走。可是對方的動作卻比她更快,騎馬很快來到她身後,興許是把她當成了什麽賊人,翻身從馬背上一躍而下,伸出手掌扣住她纖細的肩膀,肅聲問道:“什麽人?”

對方手勁很大,蘇禧只覺得肩膀一沉,接着便是劇烈的疼痛。她吸了吸氣,回身對上厲衍震驚錯愕的雙眼,一個字一個字道:“厲公子,是我。”

大抵是跟衛沨在一起得久了,蘇禧也學會了他說話的态度,越是生氣憤怒,就越是緩慢沉穩。方才厲衍一開口,她就聽出了他的聲音。畢竟上輩子一同生活過幾年,蘇禧對厲衍唯一最深刻的記憶,便是他低沉如磐石的聲音。之所以逃跑,完全是因為不想跟厲衍有正面的接觸。只是沒想到厲衍是個這麽沒有眼力勁兒的,竟然追了過來。自己穿着一身便服,身邊又領着一個丫鬟,倘若真是賊人,也着實太明目張膽了吧?

後頭聽雁着急道:“快放開我家姑娘。”

厲衍震驚之餘,慌忙松開了扣着蘇禧肩膀的手。

厲衍如今是禦前侍衛,穿着飛魚服,腰佩長刀。今晚正好輪到他當值,方才遠遠地瞧見溪邊站着一個身影,喝了一聲後,見對方慌慌張張想逃,出于本能地,就出手将對方擒住了。

眼下他看着面前的姑娘,久久回不過神。

月光透過樹葉縫隙投下來,皎潔的光輝照着蘇禧的小臉,她轉身時杏眼含怒帶嗔,許是被他抓得疼了,明亮的大眼睛裏迅速蒙了一層水霧,粉唇輕輕地抿着,模樣既倔強又不滿。厲衍記得這張臉蛋,将軍府的九姑娘,她小時候就生得精致,沒想到長大後是這般的仙姿玉貌,仿佛從畫裏走出來的人兒,一筆一劃都是用心勾勒而成,每一筆都恰到好處。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美目娟娟,芳顏皎皎,任憑誰看了都忍不住生出把她藏起來的念頭,獨享她的嬌與美。便是厲衍這般沉穩持重的人,此時也不免怔怔地看愣了神。

這個舉動明顯是失禮了。

蘇禧臉上一惱,踅身便走。

厲衍忙道:“是厲某冒犯了。只不過天色已晚,蘇九姑娘不在帳中休息,何故要到這裏來?”

蘇禧回眸看着他,本來就不待見他,此刻又被他弄疼了肩膀,語氣就不太好,“睡不着便出來走走。倘若知道會遇見厲公子,便是睡不着也不該随便亂走的。”

厲衍聽出了她話裏的責怪之意,抱拳賠禮道:“厲某只是為了盡自己的職責,還望蘇九姑娘莫怪罪。”

可語氣卻沒有絲毫愧疚之意。

厲衍便是這樣的人。無論什麽事,他只會認為是旁人錯了,自己不可能有錯。今日的事是蘇禧不應該出現在這裏,他冒犯了她,那是職責所在。

蘇禧不想與他多說,轉身便要回自己的帳篷。

恰好不遠處的林中傳來異動,厲衍擡了擡眸,見一個人影飛快地從前方掠過,他匆匆向蘇禧告了辭,立即翻身上馬追了過去。

一人一騎走遠後,蘇禧見這林子裏有異常,一時也不知是該回去,還是繼續找衛沨。肩膀傳來一陣一陣兒的疼痛,肯定是被捏腫了。

最後,蘇禧還是讓聽雁寸步不離地跟着,牽着裙襕、踩着溪流裏的石頭走到了對岸。

雖然溪水很緩,但蘇禧的繡鞋還是被水流打濕了。她剛跺了跺鞋子上的水珠,一擡頭,就看見衛沨一襲墨色錦袍站在幾步之外的高大樟樹下。

蘇禧一愣,怎麽都沒料到衛沨竟然就在這麽近的地方。林中漆黑,她看不見他是正常的,可自己就在明處,她剛剛在外頭徘徊了那麽久,還被厲衍差點捉住了,他應該都能看到的,為何卻始終一聲不響?

蘇禧琢磨不透,也就遲遲沒有上前。

少頃,衛沨見她踟蹰不定,終于開口:“還不過來,這回想讓我等你多久?”

蘇禧于是聽話地走到了他的跟前。

聽雁識趣地留在原地。

許是因為太久不見,上回上元節見面根本沒好好說話,就被他狠狠地親了一通。這回來西北圍場的路上到處都是眼線,兩人更不可能有說話的機會。算起來,這還是三年之後他們倆第一次正兒八經地相見。

蘇禧雙手背在身後,垂着眼睛,一副局促不安的模樣。剛才醞釀了一肚子的話,這會兒卻都忘了。

就着稀疏皎潔的月光,她看見了衛沨腰上佩戴的香囊上頭繡着月兔抱繡球,一針一線都十分熟悉。香囊的顏色有些舊了,她看見繡球周圍有一圈不自然針線,那是為了掩飾當初被燒毀的窟窿,她記得當時自己瞌睡得迷迷糊糊,也不知道繡成了什麽樣子,目下看來很有些滑稽。這樣的香囊戴在衛沨身上,跟他金尊玉貴的形象一點兒也不相符。

蘇禧沒想到衛沨會一直戴着這個香囊,她以為他只是一時興起而已……

蘇禧鼻子有些酸酸的,還沒開口呢,衛沨就問道:“肩膀疼麽?”

果然看到了剛才那一幕。

蘇禧低頭眨了眨眼睛,沒有隐瞞:“疼。”

仿佛聽見了衛沨輕輕嘆一口氣,他俯身,寬大的手掌包裹着她的小手,把她帶到樹下。樹下有一塊平整的大石頭,他抱着蘇禧坐上去,手掌放在她的肩膀上輕輕地按捏,問道:“你看見厲衍跑什麽?”

蘇禧低着頭,心虛地不吭聲。總不能說她上輩子嫁給厲衍了,這輩子一看見他就不自在吧?

好在衛沨沒有繼續追問。他的手勁适中,恰到好處,按捏得蘇禧很舒服。

本來是十分安詳的時刻,蘇禧卻知道,這一切都是假象。她心裏裝着一件事,衛沨心裏也不可能沒有隔閡,畢竟當初她失約在先,先是讓他等了整整一天,接着又讓他等了三年的。

過了一會,蘇禧覺得肩膀不怎麽疼了,才啓了啓唇,一邊斟酌一邊緩慢地問:“那時候在西郊別院……我的馬驚了,是你做的嗎?”

頭頂的衛沨不說話,動作卻停了。

蘇禧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指甲,聲音輕輕的,這三年她在吳郡學會了不少東西,說話也越來越像那邊的姑娘,拖着長長的腔調,聲音就像裹了一層蜜,又甜又軟。“我聽呂大哥說,那匹馬身上有一種叫血虻的東西,所以馬才會失控……那種東西溫大夫家裏也有,溫大夫的藥童說是你送給他的……還有當初馬掉進了懸崖裏,是你讓人毀屍滅跡的。”說到這裏頓了一下,過了片刻才又道:“所以我想知道,究竟跟你有沒有關系?”

蘇禧等了許久,也沒等到衛沨的回答。

她捏了捏指尖,有些忐忑不安。

就在蘇禧以為衛沨不會回答時,他清冷的嗓音響在上方:“你當初不告而別,不正是因為相信了他的話,認為是我做的麽?”

蘇禧霍然擡頭,驚訝道:“你都知道?”

衛沨薄唇勾起一抹涼涼的弧度,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

蘇禧的心漸漸涼了,小臉也越來越白,他都知道,卻為何不找她說明清楚?難不成真是他做的?

衛沨一眼就看穿她在想什麽,烏眸一沉,捏着她的肩膀的手不由得緊了一緊。

蘇禧皺了皺眉,嬌氣道:“唔……疼。”

這個小傻子過了三年,為何還是不能聰明一些?衛沨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提起來,往林子深處帶去。

蘇禧踉踉跄跄,他腿長步子也大,她跟得很是吃力。“你要帶我去哪?”

衛沨不言不語,終于走到一棵拴馬的樹下,解開了繩索,抱着蘇禧坐上了馬背。

由于幾次出事都是跟馬有關,以至于蘇禧現在一看見馬就本能地害怕。她兩手抓着馬鞍,驚慌無措地問:“庭舟表哥,你要幹什麽?”

衛沨道:“你不是認為我想害你麽?幼幼,你認為我那麽做的理由是什麽?”

蘇禧僵着身子,“為了救我……逼迫我接受你。”

“猜得真好,我也是這麽想的。”衛沨嗓音聽不出任何情緒,他一手環着蘇禧纖細的腰,一手握着缰繩,“那我這麽做不是更直接一些?抓緊了,不然掉下去我不管你。”

不等蘇禧有所準備,狠狠甩了一下鞭子,馬便如同離弦的箭一般飛速地沖了出去。

耳邊風聲急遽,兩邊風景訊速地倒退,衛沨騎馬騎得飛快。夜晚的山林昏暗不清,好幾次蘇禧以為他們會撞到前方的樹上,但是衛沨都險險地躲了過去。她心如擂鼓,臉色慘白,想求衛沨停下來,但是因為風聲太大了,話還沒有說完,就被沖散在了風中。

蘇禧漸漸抓不住身前的馬鞍,衛沨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反而又抽打了幾下馬鞭。她回身緊緊地摟着衛沨的腰,淚珠從眼眶裏滾下來,“求求你,停下來……”

衛沨低頭,在她耳邊道:“幼幼,是不是只有這種時候你才願意抱着我?”

蘇禧的眼淚剛流下,就被風吹幹了。她把臉埋進衛沨的胸口,哭道:“不是的。”

他們不知不覺跑到了山林深處,前面正好是一個下坡,馬馱着他們往下狂奔,風聲呼呼作響。失重的感覺讓人更加害怕,蘇禧死死地抱着衛沨的腰,惱極了他,卻又不得不抱緊他,哭腔可憐:“庭舟表哥,我好害怕……嗚嗚,你停下好不好?”

衛沨忽然沒頭沒腦地問:“蘇禧,你知道這三年我是怎麽想的麽?”

蘇禧哪裏有心思想別的,搖了搖頭,順便把眼淚都蹭在了他的衣服上。

衛沨啞聲:“想把你揉碎了,裝進我的心裏。”

……

不知過了多久,衛沨終于放慢了速度,騎馬慢悠悠地走在林中。

蘇禧卻始終沒有松開他,雙手緊緊環着他的腰,整個身子都偎進了他的懷裏,臉頰貼着他的胸膛,模樣乖巧溫順。

腦海裏仍回蕩着衛沨剛才的話——

“我若真要逼迫你,當時就應該跟你定親了,何必要等到現在?讓人把馬帶回去是為了檢查它身上的端倪,至于血虻,你倒是很相信呂江淮的話。幼幼,一個人手裏拿着一把刀,就能說明他剛殺過人麽?這樣一棍子打死,不給我解釋的餘地,對我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衛沨騰出一只手掃了掃她濃密的睫毛,拭去她臉上的眼淚。“馬已經停了,為何還不松手?”

蘇禧扭頭躲了躲,兩只手依舊抱着他,就是要抱着他。

衛沨低聲含笑,親了親她滿是淚痕的小花臉,一路沿着往下,含住她的唇瓣,糾纏親吻。親了很久才放開她,道:“再不松手,就不止是親一下這麽簡單了。”

蘇禧臉一紅,趕忙松開摟着他的手,下一瞬卻又被衛沨重新按了回去。他道:“罷了,還是繼續抱着吧。”

蘇禧仰頭問道:“那當初害我的人是誰?”

“當初你彈綠绮琴的時候,身邊的人是誰?”衛沨的拇指摩挲她粉嫩的唇瓣。

蘇禧想了想,“萋姐姐?”

衛沨淡淡地“嗯”了一聲。

蘇禧驚訝:“她為何要這麽對我?”聯系了一下前因後果,不可思議道:“因為我拿走了綠绮琴麽?”

衛沨不語。這只是其中之一。

還有一個原因便是殷萋萋知道了他們的關系,那次在西郊別院,他為蘇禧放螢火蟲時,一時疏忽沒有察覺殷萋萋就在附近。之後殷萋萋便設計了驚馬一事,想趁呂江淮在蘇禧身邊時,讓呂江淮救了蘇禧,使兩人有肌膚之親。

事後查出是她所為,她非但不懼,反而在衛沨生辰那一日,以此要挾他收下她親手做的扇子。

“那她現在呢?”蘇禧忙問。

衛沨語無波瀾:“死了。”

蘇禧睜圓了眼睛。雖說上輩子殷萋萋也死了,可那是跟衛沨定親之後才死的,這回她沒跟衛沨定親,怎麽也死了?

衛沨捏捏蘇禧的鼻子,防止她胡思亂想,“不是我下的手。”

蘇禧道:“那她怎麽……”

衛沨确實什麽都沒做,只是殷萋萋私下給他遞私物的事情傳了出去,先是荷包,再是扇子。因此殷萋萋的名聲就不好了,晉王妃甚至公然道她“傷風敗俗”。

殷家見與晉王府聯姻無望,便給殷萋萋另尋了一門親事。殷萋萋一時接受不了,投入自家後院的湖中自盡了。

此事已經過去了兩年。

蘇禧檀口微張,嗫嚅道:“我竟然沒有聽人說過。”

衛沨摩挲她唇瓣的手指壓了壓,眼神也一深,“你在吳郡,怎麽會知道京城的事?”

蘇禧自知理虧,癟癟嘴,反而怪道:“那庭舟表哥怎麽不去吳郡找我說清楚?”

衛沨冷冷一笑,手指捏起她的下巴,“幼幼,你輕信別的男人的話,我沒怪你,你反而怪起我來了?”彼時他心中有氣,明明想着不再管她,卻又始終放心不下,派了兩個人一路跟随她到了吳郡。

蘇禧眼珠子骨溜溜地轉了轉,還沒想好怎麽解釋,就被衛沨抱着調轉了方向,與他面對面對坐在馬背上。然後是一聲脆響,她的小屁股就傳來了一陣火辣辣的疼痛。

蘇禧又羞又惱,瞪着衛沨:“你、你幹什麽?”

衛沨不說話,又對着她的小屁股打了幾下。

饒是衛沨只用了三層力氣,可他是習武之人,手勁那麽大,對于皮嬌肉嫩的蘇禧來說自然受不住。

蘇禧很快紅了眼眶,不知是羞憤還是疼的,“嗚……不要打了。”

衛沨這才住了手,往剛才打的地方揉了揉,“這是懲罰你輕信別人的話。”

蘇禧眨眨水光潋滟的大眼睛,不明所以,難不成還有別的?

果不其然,衛沨接着道:“下回再懲罰你不告而別。”

蘇禧:“……”

回去時整整走了一個時辰,衛沨貓哭耗子假慈悲,明明是他把蘇禧打疼了的,卻還說要給她揉一揉。蘇禧才不肯讓他占便宜。

衛沨貼着她的耳朵低聲問:“需要我幫你看看麽?”

那般私密的地方,蘇禧怎麽可能讓他看,當即氣惱地推了推他的胸口,紅着小臉嚴嚴肅肅地拒絕:“不要。”

回到營帳後,蘇禧有心看一看自己的傷勢,但是又不好意思向聽雁開口,只好忍了下來,将自己裹進被子裏睡了一覺。

翌日是狩獵的第一天。統共有三天。

昭元帝親自坐鎮,并大方地允諾這次狩獵比賽誰若是拔得頭籌,便答應此人任意一個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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