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雪滿長安道(3)

阿娘與嬷嬷互看了一眼,放下了手裏的東西,向大宅外迎去。因見了我呆在那兒,攬了攬手,向我說:“丫丫,你也跟來吧。”

我吸了吸鼻子,跟在了阿娘和嬷嬷身後。

阿娘和嬷嬷一路迎去都不肯擡頭,淺伏着身,懼懼又極恭敬的模樣。待行至宅門外,便委地長跪。此時一溜兒執戟“黑面神”也肅然不語,跪得極端正。

我站在門口,迎着的,是一座金色煌煌的辇,再後面,跟着老長排的從侍護衛。我長這麽大,沒見過這般的陣仗。

百姓們惴惴不安地跪在兩道,皆面朝塵土,默然不語。

這半點也不似長安城叽叽喳喳愛瞧熱鬧的天子百姓了。

我有些不習慣。正打算瞅個空當,鑽溜出去找二毛玩呢,嬷嬷仿佛摸準了我的心思,仰頭看我,我對上嬷嬷蒼白空洞的眼神,竟有些不忍了。那眼睛裏,還閃着汪汪的淚呢!

我彎了彎腿,想要學着嬷嬷的樣兒跪下來。嬷嬷阻了我:“……丫丫,你不必,他若要你跪,你再跪。”

我愣愣站在那裏。

那煌煌的辇子裏鑽出來一個人,衆皆攙扶,誠惶誠恐。

他向我們走了過來。

帶來了一隊随侍,好大的氣派!

阿娘瞧了眼嬷嬷,嬷嬷也瞧了瞧阿娘,然後,她們像是約好了似的,膝行爬向前,在辇中人走來的陣前,恭肅伏地:

“婢守承皇命八載,誠惶誠恐,銘君恩,秉诏命,于遠外無日不惦記殿前,……婢拜見太子殿下,願東宮長樂無極!”

那是我頭一次見着他。那一年他才十一歲,少年未成,舉手投足間卻處處顯老達,他是顯貴掖庭的東宮太子,是我的兄長。

後來嬷嬷回憶那一年的我與他,說了這樣的話:“敬武仍是稚幼孩兒,東宮卻已有承祚之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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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承皇祚是依天命,可憐東宮,只長我三歲,小小年紀便肩扛重擔。他的童年,絕不會像我一樣沒心沒肺,亦不能如我一樣,堪堪稚兒,只曉得玩鬧。

那便是他的悲與憂,天命皇祚,亦不能算是福分。

我站在阿娘邊上,擡頭看他,他的眉微微地蹙起,明不是故作郁結,小小年紀,面上卻怎麽也擋不了這發自內心的沉重與悲色。

他着玄色厚裳,繁複的花紋綴着金絲,在灼耀的雪色裏明明煌煌。他并不高,十一歲的孩子,若不是身在帝王家,可仍是個“孩子”呀!我真怕他撐不住這森森冷冷的雪氣。

他瞧見了我。眼神一刻也不肯離開了,明明地盯着我瞧。我也迎視他,心想,這不知哪來的達官顯貴到底要做甚麽?

卻看見他眼睛裏閃過了淚光。

元康三年的冬天,無時無刻不在提醒着君父一生的悲傷。

他質疑地向阿娘與嬷嬷:“……思……思兒?”

阿娘點了點頭,咽了淚;嬷嬷擡袖子抹起了眼睛。

大人的世界,我一點也不懂,我只想去找二毛玩。阿娘說我們要走了,不肯帶二毛,可能以後再也見不到二毛啦。

我裹緊了狐貍皮子,刺溜一聲又想蹿出去。卻撞進了他懷裏,被他接了住。他天成貴胄,自是有一衆服侍,早有人支了大厚油傘侍立,半點雪片子也打不到他。

所以他的懷裏暖暖的,溫溫的。

我想掙開,他咽了淚:“思兒……”然後,頭發不斷被他小小的手磨蹭,他居然難過地哽咽了:“思兒,你都長這麽大了!”

他喊我“思兒”,我從不知道我有這麽好聽的乳名兒。“思兒”可比“二丫”好聽得多,要是阿娘她們早些兒這麽喊我,我就不會被二毛取笑這麽久!

我有些迷惘地看向阿娘,喊:“阿娘……”

阿娘不敢向以前那樣随口同我說話,她仍跪着,動也不敢動,只說:“二丫,稱‘兄長’——”

我沒喊,吸溜着鼻子掙:“我想找二毛玩兒……”

“乖二丫,太子殿下是帶你回家的。”

“我不要回家!我要……玩兒!我要玩!”我掙得愈厲害,我有些怕這冷森森的氣氛了。阿娘與嬷嬷,怎麽同以前不一樣了呢?

他放開我,卻還是緊緊抓着我的手。他有些疑惑地看向阿娘和嬷嬷,嬷嬷道:“娃娃一生多舛,想着起個賤命兒才好養活吶,故喊‘二丫’,打小這麽喊的。”

他點點頭:“那甚好。”便轉過來向我道:“二丫,咱們家去,兄長帶你家去!”

我犟:“我不走。”

“為何……?”他的瞳仁晶晶亮,睫毛好長呀,厚重的雪色淡淡阖着,将他的一雙眼睛潤得更黑、更亮。

卻有些傷心的意思。

我有些不忍心了,踮起腳仔細瞧他,說:“嬷嬷說,兄長帶我家去,能見到我爹娘,是不是?”

他的眸子忽然明亮起來,那層雪色不見了,他歡快地說:“是呀!回咱們的家……思兒,兄長好想念你。”

“我爹是誰?”我仰起臉,問。

他說:“咱們的爹,居未央,承天祚,他是世上最尊貴最尊貴的人!”

“那我娘呢?”

他頓了頓,長長的睫毛阖下來,他的鼻子都紅透了,——這雪天,可真冷!他微微擡了擡頭,我看見他的眼底閃過淚光,便這麽……一劃而過。

跟星子似的,閃着便不見了。

我有些可憐他:“兄長……”我拉着他的手搖了搖。那是我第一次喊他兄長,他一刻便活了過來似的,握緊我的手:“咱們的娘,是恭哀許皇後。”

“恭……恭……”我覺得這名兒忒難記。

他笑了笑,方才的傷心早被深埋,說道:“咱們的娘,是君父的皇後。君父龍潛時,便聘娶為妻,元平元年,封為皇後。”他的聲音有點沙啞:“……谥號‘恭哀’,故稱‘恭哀皇後’。”

我那時小,又不肯好好兒念書,自然不知道,這“谥號”,顯達中故去之人才有。我與兄長的娘,早早地過世,葬在了杜陵南園。

她是君父一生的思念。

兄長問我:“思兒,你知道你乳名為何喚作‘思兒’麽?”

我搖頭。

兄長攙我的手:“不說這些了,咱們家去。”

我癡戀長安的雪。回身時小小的身子束困在漫天滿眼的雪色裏,那一天別離的情景,此後多少年,年年無計出現在夢裏。

我的深宅陋巷,我的長安街隅熱氣升升的雲吞面,還有我的二毛,終于還是被我丢棄在夢裏了。

鳳闕階下,瓊樓高閣之上,柳色年年,雪色新新,我見過萬國衣冠朝拜冕旒,暮年的朝臣在君父的權杖下磕頭如搗蒜。從這裏始,君父的大将曾征發,從這裏始,我大漢的天下寸寸拓延,榮光萬丈。

我八歲始歸漢宮。八歲回到君父身邊。

我見過的君父,目光裏只有雄心與冷淡,他在他的丹陛之上淡淡睇我,是兄長拉我的手拜谒君上,兄長說:“父皇,咱們的思兒回來了。”

兄長是欣喜的,那年他才十一歲。東宮劉奭,是君父最寵的皇子,他委地長跪,朝臣在東宮的身後烏泱泱叩首,言:“臣恭喜陛下,賀喜陛下!”

滿朝是悅喜之色。

但他卻并不快樂。他只淡淡瞧了我一眼,緩擡了擡手,稱“免”。

東宮太子忿忿不平,道:“君父,兒臣将思兒接了回來,您……不快樂麽?兒臣請旨,将思兒接入東宮,與兒臣一同習學,望陛下準。”

他溫和而善良。十一歲,待人接物便已可圈點。

可是君父冷聲說:“朕不要你做朕的臣,你是‘兒’,便當行為子之道……”聖上的話尚未說完,我溫和善良的太子哥哥便已垂首:“諾。兒子謹遵上谕。”

他不是不願為我争,是不敢。一面是天子,一面是臣,明說不願東宮“為臣”,古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又豈可逾矩?

君父并不愛我。這是我一早便知道的。

虛設的家宴行将退去時,太子哥哥再也忍不住,言谏稱:“陛下當置思兒于何處何地?……我朝奉傳嫡公主既已入宮,竟不封位麽?”

“朕言事,尚不需要你來指點。”君父已有不悅。

可我那不怕死的太子哥哥竟不肯起,當廷長谒,以額撫地,言:“……公主思乃恭哀皇後許氏所出,與兒乃一母同胞,兒不忍胞妹流離在外,今幸得還珠掖庭,當拟封號,當歸其位,當叩谒杜陵南園……”

我長跪,聽不懂兄長在說什麽,但君上的眸光卻是一寸冷過一寸,冕冠十二旒遮了滿額,旒珠下那一雙眼睛直如凝了霜色,冷觑着東宮。

許久,才緩聲道:“既這麽,封‘敬武’,所居宜春/宮,即日徙。”

君上面上平波無瀾,我不知內中有何深意,只覺是君上賞了東宮面子,東宮所奏,具準。

可太子哥哥卻好似并不快活。

阿娘輕輕捅了捅我:“公主,謝陛下隆恩呀……”我一愣,卻被太子哥哥阻了回來,他膝行數步,面丹陛磕長頭:“父皇,宜春/宮所在乃上林苑,距掖庭甚遠,父皇少去行獵,如此,豈非不可長敘父女天倫?”

阿娘眼裏淚汪汪的,原是為這般。他們都懂。

是陛下厭惡我,便礙于東宮接回了我,亦是能丢則丢,丢得遠遠兒,自己瞧不見,心裏也不厭煩。

原是這般。

我生來為人所惡,便是多年以後,君父贈我一句——“生而克母”,我亦無可辯駁。

生而克母。

那是敬武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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