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日暮滄波起(3)

敬武心中雖穩,但畢竟“惺惺作态”也是得“作”一下的,畢竟這麽一大活人,方才還好好兒說話吶,此刻卻突然“撲通”跪在她面前,她自然驚訝。

因說:“你不必跪我呀。敬武從來不是正正經經的漢室公主,我入掖庭,識得我的人也無幾個,他們都不曾跪過,你更是不必。”

她抹淚,幾是哭花了妝。再擡手一抹,眉上黛暈染開,一截一截的貼着面皮兒,好不滑稽。

原是個美人,這會兒也糟蹋了。

敬武不知她是何意。

這一個故事,說了一盞茶。

敬武聽得很認真。她終于知道昭臺的主人是誰,從前因在昭臺所遇都瞞着宜春/宮的人,所以無人指點,她又是個小孩子,向來沒人拿她說正事,因此自恭哀皇後薨,至王皇後被封居椒房,這之間發生的事,她一概不知。

自然也不知霍成君其人。

敬武吃了一口茶,緩聲說道:“那霍成君失寵之後,被父皇黜于昭臺,這我可是知道了。——但父皇未免太寡情,好賴霍皇後也是為他生兒育女的,怎生出個死胎來,父皇便謂之不祥,這便不寵不愛了呢?”她将茶盞輕輕放下,忽地又似想起什麽,問道:“照你這麽說,地節四年,霍成君既已被黜于昭臺,這許多年,當是一直住在昭臺宮,……你,可是霍皇後?”敬武旋即指她:“霍皇後與我說這許多,想必是有事請我相幫,甚事呢?不會是要敬武幫助你複寵吧?娘娘,你可真是異想天開!我那父皇是何人吶,他厭惡我還來不及!我若有複寵之計,早自個兒争寵去啦,還留待你?”

敬武年幼,說話時那尾音微微往上揚,好俏皮可愛。明是裝作小大人的模樣,卻偏生處處透着稚嫩與淘氣。

底下那人長跪,雙手交扣,複又磕下:“小公主此話差矣,我怎可能是霍皇後呢?霍皇後早已不在啦!”

“不在啦?”敬武三分是真驚着啦,三分亦有作态,唬得從矮凳上跳起:“這麽一個大活人怎可能平白從昭臺宮消失呢?父皇不知麽?”

敬武想着,雖說霍成君已失寵,但畢竟曾是父皇的皇後,皇後即嫡妻,與她母後一樣的身份,披冕着鳳,居椒房,何其尊貴!這麽一個“前皇後”憑空消失,怎麽說也是一樁大事罷?

更何況,黜霍成君的旨意,是她父皇親手下的,霍成君若不承君命,那便是抗旨欺君,累及旁人無可計數,多少人需為之填命,根本不可能如此風平浪靜!

“霍皇後向來養尊處優,因受不得被黜之辱,這昭臺的日子又實在難捱,她便……後來便……”

“便怎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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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皇後趁我們不防備,一根白绫挂梁上,人……就這麽沒了。”

她眼中似有哀色。敬武觀察的仔細,一時辨不得真假,因故作驚惶,問:“死啦?”

“正是……”那人哀哀地哭。

怎也不像是假的。

敬武嘆道:“那為何不告禀父皇呢?昭臺發生的事,外頭一無動靜。”

“小公主不知呀,妃子盛寵時,要天得天,要地得地,一旦君王愛弛,便甚麽也不是了。說出去又有何用呢?反正……君王餘生是再不肯相顧的!人幾時沒的,告禀了又能如何,反貪不着一點兒炭、一點兒冰,昭臺的日子,豈不是更難過?”她戚戚說着。

敬武一想,也是極對。

便問她:“那你是誰呢?霍皇後既不在了,你又為何會在此處?”因瞧她還跪着,便揮一揮手:“起來吧,咱們也算有些交情了,這些日子,多虧你陪我頑。你這麽跪着,我心裏不踏實。想你也必不會是霍皇後,從不跪人的,此一時也跪不得人,她若真如你說的養尊處優,豈是會受這氣的。”敬武又笑道:“我這種出身的,從小陋巷子裏滾來爬去,一點不金貴,甫一進宮,教我跪父皇我還打心眼兒裏不樂意呢!”

她因見敬武公主九成信了她的話,便稍稍安下心來,緩起身,往邊了一坐,回道:“我叫秋娘,是霍皇後的身邊人,侍候她好多年,她被黜昭臺,我們自然也是跟來的,多少年,就這麽住下了。”

“秋娘……”這兩個字在敬武唇邊打着轉兒,她似在細琢磨,她素來穎慧,這當下便有了心思,因說:“那我從前在昭臺附近撞見的那只‘女鬼’……那是霍皇後?她後來才死了?”

秋娘聽她這麽一說,更是哀傷:

“那是故主成君呀!她……她……唉!”

真是見了鬼了!

敬武她得多倒黴呀!小公主心裏堵得慌。

敬武到底孩子心性,坐久了便受不住,因起身要告辭:

“秋娘,多謝你這麽些日子的招待,我以後還會來找你玩兒的!”

敬武踏出宮門的那一刻,忽覺很輕松,一擡頭,幾點紅梅仍是方才的樣子,紅的動人。

她眯起眼睛來,忽覺她像個大人。

不,她就是個大人了。也許要做大人才做的事。

小敬武并不知道,這秋娘還瞞了她一些事。比如,在秋娘的口中,霍成君被黜是因為君上心狠,不念舊情,霍氏生下死胎,君王視為不祥,便不喜歡了。

秋娘不敢讓敬武公主知道當年之事所起所由,今日說了這許多,亦未曾透露過,霍氏一族族滅,為君上故。

更因……臣子逆心。

而小敬武呢,兄長、嬷嬷、乳娘,周圍所有親善之人從未向她說起過霍成君其人,她自然也不知當年恭哀皇後生産遇險那段公案,只當她的母後,生她時遇産厄之災,寤生而薨。

往後的日子,敬武更愛往昭臺跑。她覺這一處真與旁處不同,秋娘也溫和,能與她說故事,還會做各式糕點。

有一回,敬武纏她做點心吃,秋娘便應,因說要與她做桂花甜釀餅,敬武拍手稱喜。秋娘便親下廚,在小廚房裏忙活。

敬武院裏玩累了,肚子餓得咕咕直叫,左等右等也等不來秋娘的小點心。她耐不住,便去廚房尋秋娘。

她偷偷躲着,想唬秋娘一跳,便悄悄潛了去。沒想近着秋娘時,才發現她的肩膀在顫抖,一起一伏的,似在哭泣。

敬武頑劣歸頑劣,心腸還是好的,便打消了唬人的念頭,從秋娘身後繞過去,看着她,很小心翼翼:“秋娘,你怎麽哭啦?”

秋娘見是她,也不抹淚、不回避,便只這麽站着,眼淚無聲地流下。

她的桂花甜釀餅還沒做好吶,連個囫囵模子都沒捏好,她手頭正和着面呢,濕面黏糊糊的,零零落落,淋得到處都是。

敬武小心觑她:“秋娘,你……咋啦?”

敬武便知她不是個簡單的人。

秋娘擡了頭,這會兒胡亂拿袖子抹了抹眼淚,小聲道:“沒呢,小公主坐會兒,我這便去和面,一下就好啦。”

敬武不是個狠心揭人傷疤的,見秋娘這麽說,也不欲再纏問了,便試探地:“那你有事喊我哦,哎——秋娘可是想家人啦?我有時想起娘,想起艾嬷嬷,也會難過。”

敬武一聲嘆息。她并不是尋話安慰人的,她當真是這麽想的,想到娘、想到艾嬷嬷,便難過的不行。雖然她從未見過那個葬在杜陵南園,生時恩寵無雙的娘。

但敬武是真的想她。

她如果在,敬武也不會受這麽多委屈。

秋娘一愣,仿聽了敬武那一個“娘”字兒,便呆了好久。

“你——你娘?”

敬武點頭:“她是最好的娘!”便更确信秋娘是在想娘了。

秋娘轉過頭去,不讓敬武看見她的表情。

敬武好心勸道:“那你要怎樣才不難過呢,秋娘?你娘還在人世嗎?若還在,我便去求兄長,讓他派人去找,一定要把你娘找到!”

“小公主,”秋娘深看她,一雙眼睛晶亮晶亮的,蓄着淚,“若有一日,我求你幫忙一事兒,你能應嗎?”

“那當然!”敬武很爽快。

秋娘的臉色好了些,她微微笑了笑:“小公主,那可不能反悔!”

“不反悔不反悔,”敬武連說着,便伸出一只手來,道,“不然我們擊掌應誓?”

她的笑最好看,笑起來一雙眼睛彎彎的,成了兩條月牙兒,又俏又可愛。

秋娘想,如果她不是敬武就好了。

可她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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