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日暮滄波起(14)
“父皇……”
“怎麽了,”皇帝回過頭去,“敬武?”
他牽着小丫頭的手,走在狹小的腸徑,小丫頭的聲音聽着甜糯的像嚼了個米分團子,讓人很舒服。
“思兒累了……”
“那要不要回去?”皇帝這會兒真是個慈父,甚麽都依她。
敬武搖了搖頭。
皇帝摸摸她的頭,蹲下/身來:“朕抱你吧?”
敬武不怯,便立在那裏,不迎也不退,皇帝笑笑,便張開雙臂欲抱她。敬武人瘦瘦小小的,躲在君王懷裏像個面團子似的。
他抱着,多年來第一次如此貼近小女兒。小丫頭是極可愛的,活潑好動,在他懷裏鑽個不停。他直疑這孩兒的身上,有故後平君的味道。
他們走在小徑上,從帝陵的這一頭到那一頭,拔足小心。每一寸的挪動,都貼着苒苒時光的塵埃。
那鼓起的小小墳包,此刻就在眼前。
皇帝将她輕輕放下地來。
她仰着頭看皇帝。夜已微深,月光如銀綢般光滑絲亮,附在他們身上,清爽宜人。她眨了眨眼,觑見父皇的眸中有了更深幽的暗色,能将月華吞并,悉如漆墨。
她小心翼翼地問:“父皇,您……在想什麽?”
皇帝低下了頭,牽她再往前,他說道:“敬武,你看,‘她’就在這裏。”
“‘她’為什麽會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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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沒有回答她。
這個問題,皇帝此刻并不能回答她。
敬武蹲下,摸了摸鼓起的小墳包,貼着它,像是在親吻,俯身許久,方才站了起來。
“你在做什麽,敬武?”皇帝問。
“我在跟妹妹說話呀!”
“好了,我們回去!”皇帝一把撈起她,像撈個團子似的,把她裹進懷裏:“思兒,今天朕帶你來這兒,回去不要與外人說。”
“好的,敬武只說與兄長聽。”
“……”皇帝無言以對:“朕是讓你,別跟奭兒說。”
“啊?”
敬武不明白,這世上還有甚麽事是不能與兄長說的呢?兄長與她這樣親!
皇帝又說道:“奭兒并不知道,他還有個妹妹。”
敬武更驚訝啦!父皇與兄長父子連心,朝前幕後,感情極好呢!父皇竟有事瞞着兄長?
“為什麽不讓兄長知道呢?那個妹妹多可憐!——兄長若是知道,一定會來祭奠,會好好照顧……黃泉下的小妹妹。”
皇帝搖了搖頭,仿佛在自言自語:“朕是昏了頭了,才會與你說起這種事。”
“父皇……”
“沒什麽,”皇帝回過神來,“思兒,今日你在帝陵所見到的一切,奭兒面前,半字不可提!你能不能做到?”
敬武猶豫了一瞬,而後,鄭重地點了點頭。
再歸上林苑,于她恍如隔世。她記得上林苑的冬日很冷,新酒很醇,宮人會看勢頭,能踩低,更能捧高,唯有春光是不負上林苑的。滿皇城,熏暖的春風皆醉人。
她回來了,她的阿娘仍在,守着冷冰冰的宜春/宮翹首等她回來。
她卸下行囊,向着阿娘笑意盈盈:“才一陣兒,春風吹綠了上林苑,可好看。”說完便乖乖地坐下來,倒杯水,自個兒給自個兒咕咚咕咚灌下去。喝完了,滿解渴了,便擡袖子擦了擦嘴,也不走開,能坐住了。
阿娘笑道:“滿以為這一次随君上出去,要跑野了,沒想還挺乖。外面的風也沒能将小祖宗引了去,這可是極好……”
敬武也笑:“外頭也沒甚好玩,再說,我長大啦,哪能滿世界往外跑呢!”
“真乖了,好好請儒士教教,咱們小公主也能出落好!”
“那是了!”敬武滿自豪,瞧着阿娘忙裏忙外張羅着要給她做糕點,便笑着:“阿娘,你先做好擱案上,我一會兒就來吃——我出去玩會兒。”
敬武一溜煙兒似的跐溜沖了出去……留宜春/宮木讷的阿娘在,呆呆看着她遠去的背影,哭笑不得:“二丫子,剛還說你懂事了,不野了呢!”
“那是長大之後的事啦!思兒還小……!”
滿園春光并不拒昭臺。倚牆那一枝紅豔探了出來,舊冬裏是新梅,開春了便換了桃花,正挨牆角豔豔地招搖呢!
敬武吸了一口氣,終于迎頭鑽了進去。
輔首銅環許久不經叩響,這一次再來,倒覺有些鈍重。
像往常那樣,很快就有人來開門。
敬武有些緊張。
她快收網了,魚兒要掙了。她也不知自己做的是對是錯,她知昭臺門裏頭一定有古怪,但她不能退卻,反要迎頭去接,不管裏面等着她的是什麽,她都要去,用她自己微薄的力量,逐一抽絲,去找她想要的答案。
敬武熟門熟路,很快便摸到了自己往常最愛來的殿門,膝坐案旁,撐手等着。待秋娘笑吟吟迎出來時,她才稍微動了動眼皮子……
“小公主,許久沒見呀……咱們玩些甚麽?”
“不愛玩兒……”敬武眼皮都沒擡。
“嘻嘻,那倒是怪事啦,甚麽時候咱們小公主轉性兒啦?”秋娘笑着,一雙翦水秋瞳美的很,似能攝人。
敬武忽地想起了什麽,興致來了:“秋娘,不如這樣吧,咱們一起做桂花甜釀餅?上回的味道還在唇間吶,忘也忘不掉。”
敬武有自己的盤算,這次出宮奠陵之前,她曾做過桂花糕給兄長吃,太子一下便道出當年母後常做一種宮外帶進來的吃食“桂花甜釀餅”的前後,因這“桂花甜釀餅”乃是陛下龍潛時母後所做,後來傳之椒房殿,做餅的秘法只有椒房殿才會的,并無外傳。她這才在心裏想破秋娘原是有問題的……這時她便要求秋娘再與她一塊兒做這餅,想來處的久了,那秋娘必會露出馬腳的。
到時她便可以輕而易舉探聽到她想知道的事。
這是敬武心中所盤算的。
實則在上回敬武就開始防備昭臺了,但秋娘并未慮想眼前看似沒心沒肺的小丫頭竟有這般深沉的心思,她便也沒有多做防備,自然答應:
“那極好,我便去準備,一會兒做些餅子,讓你帶回去……”
敬武心思一轉,道:“帶回去藏些也好,但只怕被發現呢,阿娘要問的。”
“悄悄藏些,不教發現就好,你這機靈性子,想辦的事還有辦不成的?”
“那也是……”敬武賠笑。
這一夜周轉,敬武并未将餅子藏起來帶回宜春/宮,反倒是大搖大擺送了阿娘面前去,好好研究了一番。
第二日天将亮,她還是決定再去一趟昭臺。
敬武深知“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的道理,因與秋娘寒暄之後,又裝出從前一番無賴樣子,懶懶望着秋娘,一會兒又搭手将她案前的水果全部掃蕩幹淨……
敬武假作不經意說起這次奠陵之事,沒想秋娘比她更有興趣,因問她:“小公主,那你見着陛下了嗎?”
“哪能不見着吶?那是奠陵呀!奠陵!多大的排場!”敬武磕了顆瓜子,故意誇張地說,因又比了比:“皇帝好大的威儀呀!就這麽冷冷地看着重臣,嗳,陛下的眼睛都是冷的,看石頭是冷的,看人也是冷的……哦不,他看母後的時候是暖烘烘的,跟太陽似的。”
這才說到這處呢,敬武有點心虛了,心忖着會否自己說的太誇張啦?但又偷觑了眼秋娘,卻見她怔忡發呆,聽得極有味……這才放下心來,故意道:“這個嘛,不說也罷……有甚好說的?反正敬武不招人待見的……”
秋娘卻似換了個人,她聽得兩眼冒光,自己卻并不知道。她有些激動地拉扯敬武的手:“小公主,看來陛下對你有所改觀呀?不然呢,為甚麽奠陵這等大事,也要叫上你呢?”
“因為……那是兄長争取來的……與……與陛下無關……”
“他對你挺好,小公主,你的好日子就要來啦!”
“并不是這樣……”
“陛下正在慢慢接受你……哎呀,小公主,這是個多好的兆頭!”
“……”敬武有些忍不住了:“唉!……疼哇,疼哇秋娘!你抓疼我啦!”
這兩廂都緩下來時,終于心平氣和地分析了下當前所處局勢。敬武也借勢問道:“秋娘,你希望我在陛下面前扭轉目下所處的局勢?”
秋娘點頭。
“為甚麽呢?”敬武假裝不解,問:“我見棄君前這數久,早已習慣了,君王寵不寵,對我而言沒甚區別,我只在乎兄長,兄長疼我便好。”
秋娘見她這般“冥頑”,便細細分析來:“小公主,你若見寵君前,跟着沾光的,會是誰呢?古來母以子貴,子仗母勢而更貴……”
話還沒說完,便被敬武打斷:“可是,母後已經不在了呀!貴不貴的,只有活着的人才會在乎。”
“話不能這麽說,小公主,”秋娘見她仍不“開竅”,便循循善誘,“小公主,你想想看,你母後不在了,那這世上,還有哪些是你在意的人呢?你乳娘?你那個從小照顧你、把你養大,現今卻不知是死是活的艾嬷嬷?她們的富貴與得勢,皆仰仗你。”
一說起艾嬷嬷,敬武便入了局。
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刷刷往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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