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南園遺愛(22)

元平元年,京城風雲詭谲。

長安表面上卻仍然是曳地繁華。

販夫走卒迎來送往絡繹不絕,将長安內城塞成了湧流不斷的活泉。偏生冒活水的泉眼子不知從何處來,找也找不見,一鼓作氣湧送着漫溢而出的人流。

熱鬧的,嘈雜的,人聲鼎沸的……一整日都鬧不絕。這便是長安,普天之下最光輝最奪目的城池。

長安街頭的百姓,也無疑是天下最富庶安居的百姓。

而他們卻不知道,這樣的平靜與寧和,即将被漢宮高牆之內的詭谲所打斷。

他們謙靜和善又仁明無雙的君王,命數未久了。

長安卻仍是一派平靜。

時年劉病已十八歲,同滿城百姓一般,也是厚實城牆根下的一只蝼蟻。每日乏累,奔波于生計。

他是個奇怪的人,在旁人眼裏看來,他的行談總異于常人。比如,他雖微末,天子腳下無人置理,但到底是著過屬籍的皇室宗親,又有張賀肯幫扶,若自立,謀個一官半職的,總是不難。

但他偏不。

他混跡于長安市井,編篾為生,在販夫走卒之間嬉笑怒罵,更奇的是,張賀對劉病已之言行卻置若罔聞,有下者報,張賀也只是捋須笑笑,說一聲“随他去”便罷了。

劉病已性格倒是柔緩不少,也開始變得愛笑,席篾之間抽騰出手時,便與周遭小販說笑兩句,仿佛他生來便是個編篾賣篾器為生的,這市井生活,不拘束而自在逍遙。

旁人有時喊他“編篾的”,他也只是笑笑,擡頭瞧那人一眼,問——“哎,你要買篾器麽?”便不耽擱一瞬,埋頭又編起篾來……

周遭幾個攤販與他挺熟,知他是怎樣的人,有時便打趣他:“哎,病已,你媳婦肚子挺大了,要生了吧?這編篾小子命好啊,娶得美人,大胖娃也要給生下來啦!”

幾個攤販便相應和,個個拿他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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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編篾小子一聽人說起他媳婦,半點不惱,反笑得極開心,揚了揚手頭編了一半的篾器,道:“有個兒,有盼頭,誰不是這樣呢。”

攤販們也笑:“說的是!有個兒,頂上萬個好呀!這活兒幹着也有勁頭!要不然老子們半生累死累活,為的誰?”

說罷,周遭便笑開了一片。病已也憨憨笑着,他們說的沒錯,做活累了,回到家見了嬌妻幼子,便甚麽煩惱也沒有啦。

想着想着,臉上的笑意愈發燦爛……

方才說着笑,一會兒便有人跑來稍信兒,邊跑邊喊:“不好啦,不好啦!”

說笑的人群一時愣,卻見跑來的後生喘得上氣不接下氣,緩半晌也說不完整一句話,大家夥又笑了……

這陋街野巷的,想也出不了甚麽“大事”,能談上“大事”的,要麽是臨街的張媒婆撮合鳏寡合了親,要麽是誰家的母豬下崽子啦,不然呢,便是入行伍數年的誰家娃子回來啦……統共那麽點子雞毛蒜皮,翻不了天。

因此他們這夥人甫聽得後生喊“不好啦”,初時是震驚的,一會兒便不往心裏去了。這後生滿頭大汗,好容易才喘平了,正想述事兒,沒想這幫子人,再無一個要聽他的。

後生急了,連跺腳,喊:“真是不好啦!”他上前,一把揪出販鞋的阿張,急道:“說你呢……就你呢!那……那個不好啦,不不不……”

後生一緊張,便口吃起來。

阿張拿鞋墊子一下拍在後生肩上,道:“咋啦?老子吃你喝你啦?上來就咒我!老子得罪你小子啦?”

後生張口喘了兩聲兒,慌道:“不不不不是的……你……阿張你老婆……你老婆……”

“我婆娘咋啦?難不成偷漢子被你發現啦?哈哈哈哈……”

見那阿張這麽調侃,周遭一夥人便哄笑起來。

這些小販俱是鄉野鄙夫,說話沒個正形,話過了便是過了,誰也不會往心裏去。

劉病已聽他們這麽胡鬧,也不做聲,默默低下頭來,繼續編他手裏的篾。

這後生急一把揪起阿張的領子,慌張道:“誰人與你玩笑呢!阿張,你媳婦這時正往鬼門關趕吶!你也不去拉她一把!”

阿張一愣,繼而反手揪了他領子:“我媳婦咋啦?”

“你媳婦要生啦!大胖小子個頭太大,下不來!怕是不好吶!”

“啥?”阿張急得滿面冒汗,擦也顧不得擦:“這咋……這咋要生了吶?我走時還好好兒的!……這咋要生了吶?”

“可不是!這不急産嘛,怪你小子太不疼娘,生出來要好揍一頓,這是要作了你媳婦一條人命啊!”後生這時方才能把話說順溜了,告訴阿張道:“急得很!連穩婆都來不及往你家趕去!你倒是回啊,若得了事兒,胖小子與你媳婦兒……你要哪個?”

衆人聞聽這話,個個屏了呼吸,婦人遇産厄之災,那是閻王爺要索命啊!要麽娘,要麽兒,總要索一個魂兒去,……這阿張,怕是必擇其一不可了。

阿張慌裏慌張地回頭收拾東西,一面收,一面哆嗦,他們這樣憑小營生過活的人,雖遇見這種厄急事,也是不可丢了營生攤子的。要不然,可要怎麽活吶?

收着收着,後生便看不過去了:“阿張,你慌的腿軟,怕也跑不快,媳婦與兒之間,你擇個吧,我代你跑回去,先告知穩婆,讓她好決斷……快點罷,耽擱半刻,便能要了人命!”

衆人也說好,忙催着阿張決斷。

都是讨生活的老實平頭百姓,本沒什麽惡意,但輪上這種事兒,不免還是心焦的,一時決斷便有些殘忍了。衆人因說:“若是閨女就罷了,少不得要娘好;若是個男娃,只怕阿張要成鳏夫了。”

理是這麽個理兒,但說出口來,讓人生覺殘忍。

可他們能怎麽辦吶?都是走生活的平頭百姓,誰不想有個兒有個盼頭?這是千百年來流傳在血液裏的想法呀,女娃值當個甚麽呢?便是因這種事死了媳婦,岳丈一家也是能體諒的。

便是這麽悲哀。

阿張顫顫巍巍向後生道:“……保……保得我兒……罷、罷……”

“哎是勒!”後生應着:“本也是多此一問的,誰家攤上這種事兒要娘不要兒的?沒個兒子,還活個什麽勁兒啊!阿張,你也別太傷心,保不齊穩婆路數好,你媳婦又命大,母子均安才好!”

“但……但……願如此……”

“此話謬。”忽地邊上有人冷冷吐出這兩個字。

這聲音蒼老的如同一截枯樹枝,被風一刮,便咔擦擦地碎裂。

衆人環首四顧,卻見一位拄着拐杖的老婦人眯着眼睛向他們走來。衆人不得解,問:“老媪是您在說話?”

老婦人點了點頭。

衆人哂笑道:“老媪為何這樣說?我們的話,有何不妥麽?”

“不妥,大不妥。”老婦人一步一步走近。拐杖“登登”鑿着地面,揚起塵土灰灰。她的臉上抹開一絲淡淡的笑,不陰郁,反讓人覺得有些慈祥……

“呵,這婦人莫要來胡攪蠻纏!你說咱們所言,哪一句是錯的?阿張媳婦要生了,娃兒難下來,若有個差池,自然是讓兒生,娘……娘就……”

“娘怎樣?做娘的,就合該死?”

老婦人微一笑。那笑容是淡淡的,卻讓人瞧了不由心裏一顫。

“那還能怎樣呀?誰想媳婦死?可有啥辦法吶!”

“兒子比當娘的重要?”老婦人接着問。臉上淺笑仍然挂着,半絲兒不減。

“那是自然的。”

善良的百姓們回答得這樣自然。

老婦人淺嘆了一口氣。

“不重要,兒子自然沒娘重要。”

卻有人這樣說。

老婦人擦過目光看過去,卻見那編篾少年方才把頭低下,細致地又編起了他的篾器來。

說這話的,正是這少年。

老婦人頗為好奇,向那少年道:“小少年,你是怎想?有另外的見解?”

“是呀,”劉病已擡起了頭,淺一笑,“兒子沒娘重要,這是自然的。結發妻乃相伴一生之人,在我心裏,無人可比。”說完,他又認真地去編他的篾。

“哦?”老婦人頗覺有意思,向他道:“老身讨個壞口舌,少年莫放心上。——那若是少年不巧攤上這樣的事兒,少年當如何?”

劉病已輕一笑:“那還用想麽?自然保住結發妻,發妻發妻,自是甘苦俱一起的。”

“當真?”

“作得真的。”劉病已又道:“若論孩兒的好處,一時半會兒也急不來,日後孩兒總會有的。再者,我只想要發妻生的孩兒。”

“哦?是要嫡生子?”

劉病已害羞一笑:“嫡不嫡的,倒也沒想這麽多。只想着,發妻與我一道走來,多不容易,不能為個尚未吃過一口奶的娃兒,賠了發妻的命。”

老媪好贊許地笑笑:“可真是個好孩子。……少年,可有婚娶?”

“已娶賢妻,幸福美滿。”

劉病已的臉上确然挂着幸福的笑。

“那好,那甚好,”老媪也笑,“少年你的發妻,可真是修了幾輩子才修來的福分,今生能遇你。”

“那不是,能娶賢妻,是病已的福分。”

說到這處,他便突然想起家中平君還在等着他收攤兒回去呢。不知為何,此一刻,他發瘋似的想念家中的妻子,還有……尚在平君肚子裏的小娃娃。

便動手要收攤子。

老婦人道:“再問少年一句,既得賢妻,可有孩兒?”

劉病已滿面堆着幸福:“有呢,但……還沒生出來。”

老婦人走到他近前來,拍了拍他的肩,道:“少年,老妪出來匆促,身無分文,也未帶個差使仆婦,這當時……天也漸晚啦,還煩你捎帶老身一程。”

“老媪……家在何處?”

“偏的很,”老媪笑着,“不如……你再晚些歸家,将老妪送回家如何?老妪必有重酬。”

劉病已有些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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