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日暮滄波起(21)

淳于衍其人,即便是燒成了灰,她霍成君也認得出呀!

永遠認得她。

霍成君有些惶恐,……那樁事情,已被歲月洪流帶走,不知沖向了記憶中何處去。她早撂開了,撂得遠遠兒的,她甚至都快忘了,本能地要忘記那樁事的存在。

淳于衍……

為什麽要在這種時候,出現在昭臺?

皇帝冷冷說道:“她經歷的事,倒是可以與你一說。”

好似深隔十數年的歲月,那日那晚的場景仍歷歷在目,他們這群經歷過事兒的人,個個都藏着一塊兒心事,拼拼湊湊,竟能拼疊起一個巨大的秘密。

而淳于衍,便是這個秘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皇帝并沒有想過他要這麽快讓淳于衍現身,情勢所逼,他不得不如此了。

淳于衍這個人,皇帝将她安排在至關重要的一角,若非霍成君不識相地鬧出了這麽一場,皇帝還将深藏她,世人永遠不識得她。

她極重要,她是許皇後臨終時少數在場的人之一。

劉奭忽然插嘴說道:“父皇,您或将引見一下這位女醫——向思兒。思兒至少該知道,她是誰。她曾扮演過多麽重要的角色。而今,她又将做什麽。——畢竟,思兒也很重要,在十多年前的噩耗中,思兒是僅次于母後的重要角色。”

太子劉奭的腦筋很清楚。

“奭兒忘了,”皇帝沉聲說道,“敬武若真是你母後所出,那她自然重要——如你所說的那樣。然而,她并不是。”

“父皇?”

劉奭有些焦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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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皇帝是鐵了心今兒要揭開事情真相了。他既言之鑿鑿口稱思兒并非許皇後所出,那必是真的了。這一點,自打從皇帝口中表露後,劉奭便從未懷疑,但他滿以為,皇家愛面兒,君王飾諱,父皇必定不會當衆揭醜的。

他畢竟稚嫩,算錯了帝王的心思。

……要不然,女醫淳于衍也不會在今時今地出現。

皇帝想将故事說完。這能使他不必掣肘于霍成君那個瘋子。

但霍成君明顯已經感覺不對勁了:“陛下,她——為何會出現在這裏?”她指着女醫淳于衍的手,在輕微地發抖。

皇帝說道:“你不是說朕扯謊騙你麽?朕告訴你,騙你,朕半點兒不屑。你也不配。”皇帝果然喜怒無常、陰晴不定,心思皆往深了藏,那面兒上,是半點也不露痕跡的。他又說道:“你不信朕深厭惡的公主是你的女兒,朕便非要将真相告知你。今日朕将‘證人’也尋來了,由不得你不信,有甚麽話,你都可以問你這位‘故人’。”

“哼……她?她能知道甚麽?”霍成君終于又有了幾分當年倨傲的樣子,不屑地指着淳于衍說道。

皇帝剛想回應霍成君,卻忽然想起淳于衍是許皇後生産之際,片刻不離身服侍在側的人,不由再想起故皇後,悲從中來……

他便不做聲了,有些哀傷地閉上了眼睛。

淳于衍走上前一步,看着霍成君,說道:

“婢子淳于衍,能知——公主敬武,非許皇後所出,而是,廢後霍成君之女。”

霍成君漲紅了臉,狠指着她道:

“你——你胡說八道!!”

霍成君情緒不為自身所控,又有些瘋癫起來,她瘋狂地一把将跟前的淳于衍推翻在地,淳于衍因家變之故連遭打擊,身子已不如年輕時康健了,雖為醫女,這心存愧疚的許多年來,亦不會寬心養生,因此整個人過上了病氣,更是孱弱非常,被霍成君這麽狠勁兒一推,整個身體便“飛”了出去,狠狠砸在門框上,當即便覺眼前一片黑,天地都在旋轉,直要暈了過去……

太子仁厚,跑過去将她攙了起來:“既這麽,還是有話便說,說開了才好。”因又向霍成君道:“你這女人,果然沒半副好心腸,……怎下手這麽狠呢?”

淳于衍坐地咳了幾聲,在太子的攙扶下,顫顫巍巍爬了起來……

那霍成君也不顧他們,眼睛直勾勾地只盯着君王,她半絲兒沒有慌神,反“咯咯”笑了起來……

“陛下,你道我真愛你麽?你道當初我嫁與你,不為榮華富貴,單為你這麽個人?呵,當年我霍成君才貌兼備,家世高門,怎樣的人家嫁不了?!若不是……呵呵,若不是當年阿遲大長公主來大将軍府上尋爹爹議事,被藏在珠簾後的娘偷聽了詳情,知你這窮臭的小子即将為儲君,取代昌邑王劉賀登大寳,娘又怎會願意将我許配于你?!我當年若不知嫁與你即能成為大漢未來的皇後,母儀天下,你當我霍成君會擇你為夫君?劉病已!你這又髒又臭的爛叫花子……你配娶我高門富戶女嗎?你配嗎?!”

霍成君先時還好好說話吶,忽然便又“瘋癫”起來,扯着嗓子潑婦似的喊……這字字句句,皆是誅心犯諱的,皇帝若追究起來,有得她好看。

皇帝卻很平靜,不似要做出甚麽過激的舉動來。

但那臉色卻略略有些蒼白,不大好看的。

他忽然走近了霍成君,蹲下身子來,望着她:“朕不配。”皇帝壓低了聲音,落字又狠又穩:

“你說得對,朕不配。是朕配不上你,但朕也從未有過高攀的心思,你這大将軍府上的高門小姐,換朕從前,朕看都不敢看一眼。——可是霍成君,你為何非要入宮呢?若你不争皇後之位,朕的平君也不會……”

他哽咽,便再也說不下去了。

皇帝眼底閃過一絲狠戾,盯着霍成君的眼,一刻也不肯放松,他忽然冷笑道:“你還拿你女兒威脅朕?——你竟敢拿你女兒的性命威脅朕?霍成君,朕才恨毒了你!朕才該宰了你女兒,以洩心頭之恨!”

皇帝已完全失去理智,言罷,回身便一把抓過敬武的胳膊,将她扯到了自己身邊,忽然使狠用力,狠掐她的脖子,口裏不停,幾是嘶吼:“霍成君,朕掐死你的女兒!不消你動手,最該教她死的人,應該是朕、是朕!”

皇帝動起狠手來,無人敢阻攔。

甚至是親軍、太子,無君上命令,沒一個人敢擅自出勸。

甚而連霍成君都被突如其來的混亂吓懵了。

可憐敬武,瞳仁裏充滿惶恐、驚懼,她從不曾想過皇帝會這樣待她。而脖頸處的力道重重覆來,更是壓得她疼痛難言,幾欲死去。

太子劉奭終于忍不住,狠撲過來,想要扯開皇帝的手:

“父皇!父皇萬不可如此!思兒……思兒快沒命了!”

太子一個撲空,害自己也摔了地上,被他絆倒的椅子砸過他的腳,蓋在他的腰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實在受不得……

皇帝已将敬武狠狠砸在門框上,敬武險些疼暈過去!

帝王狡猾,自己脫了身,已離得霍成君遠遠兒的,便穩了氣息,不再管敬武,反向親軍使了個眼色,統領會意,幾名羽林衛上前,将敬武扶了起來。

皇帝沉聲:“察看一下敬武公主傷情怎樣,馬上傳太醫令入昭臺宮,快。”

敬武雖眼冒金星,被砸得整個腦袋都發懵,但她還是清清楚楚聽得她的父皇說了什麽話。

她險一些兒便要哭了出來。

原是這樣。君王城府這樣深啊,為救她,不惜用此等方法。

皇帝接過随駕從侍遞過的熱帕子,擦了擦手,又扔給了從侍,自個兒坐方才的座上,整饬衣襟……

君王威儀不減。

“奭兒,自己起身,摔疼了沒?”

劉奭舉起頭,呆怔地望着皇帝。他眼看不過一瞬間,皇帝幾下便轉回了局勢……他的腦子,完全還沒适應哇。

待他醒轉來時,猛地從地上爬起,也不顧捂自己傷口,跳到敬武跟前,慌道:“思兒怎樣?”

霍成君只覺自己被耍了一般,惱怒不能已:“劉詢!沒想你竟這樣狡猾!我看錯了你、看錯了你!!”她扯着喉嚨,發出一聲尖利的叫,便張牙舞爪欲撲過來……

自然沒能成。

她這時已是完全不能靠近君王。這發狂的瘋婦,只邁出了一步,便被皇帝身邊的親軍羽林衛所制服……

皇帝坐着,悠閑地接過身邊從侍遞來的一杯熱茶,仿佛方才的事情,全然沒有發生過。

他抿了一口茶。

“給太子殿下也倒一杯。”

皇帝做了個手勢。

很快,劉奭的手中也出現了一杯熱茶。

一切都複歸平靜。

就在大家以為一切都結束時,不妨皇帝來了這麽一句:

“朕沒有騙你。”

霍成君被羽林衛制着,蓬頭垢面,像個老婦。沒妨聽到皇帝說了這麽一句話,她愣在那裏,旋即,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

恍然隔了兩個世界。

“朕一個字兒,也沒騙你。”

皇帝緩站了起來:

“敬武當真是你女兒。”

她落淚,淚霧中藏着一絲笑。

故事,就要從這裏開始。

太子略頓,說道:“父皇,容兒臣向思兒介紹一下女醫淳于衍罷——她并不識得淳于衍呢。思兒有權知道。”

皇帝稍點頭。

“思兒啊……不管你聽到什麽、見到什麽,都不要害怕,兄長——永遠都會是你的兄長。”

敬武狠狠點頭,眼淚糊了眼前一片。

“淳于衍……她是當年照料臨産恭哀皇後的女醫,恭哀皇後遇産厄之災,臨終時,女醫淳于衍,也随侍在側。是她——受霍光夫人指使,摻附子入藥,害得恭哀皇後一命嗚呼。她是殺人的兇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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