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南園遺愛(34)

新皇後大儀,皇帝很重視,各宮裏自然也不敢怠慢,一應用度與儀禮,皆苛求精細。皇後但凡稍有不對付,左扶右攙的人皆妥善照看着……

許平君有些緊張……下階時步子邁得略大,險摔了跤,她身邊一女侍反應極迅速,很快便将她攙穩。

許平君向她笑了笑:“阿妍,我緊張。”

原這“女侍”竟是她與皇帝少年時的玩伴,艾小妍。皇帝念舊,今日大儀,從前故友,能來的都來了。

艾小妍安撫她:“莫緊張,有陛下威儀鎮着吶。平君是皇後,他們……”便掃了一眼滿殿朝臣:“他們怕你才對,該他們緊張。”

許平君笑着,低了頭,輕聲與阿妍說起了悄悄話:“阿妍,昨兒也沒睡好,心撲通撲通直跳。”

“你這做娘的都沒睡好,奭兒怕是更少眠。”

驀然聽見阿妍提及奭兒,皇後的臉上滿溢慈母的光輝,她低頭輕輕握住了阿妍的手,湊了上去:“阿妍,她……她總瞧着我……”

“誰?”

艾小妍詢問。

皇後垂下了目光。

阿妍再聰明不過,悄循了目光看去,卻見殿下諸夫人中,确有一位衣着華麗的貴婦人冷眼觑着殿上皇後儀仗這邊……

“那是……霍光的夫人?”她問道。

“你怎知?”許平君一驚。

“瞧她衣着華貴張揚,顯是個勢大的;這目中倨傲之色,蓋都蓋不住……還敢觑皇後呢,哦不……她這哪是‘觑’呀,分明就是‘瞪’……皇後,她‘瞪’你呢,有這個膽子的,除霍光那位‘聲明在外’的夫人外,還能有誰?”艾小妍頭頭說來,不免嘲笑道:“這些個,彭祖都與我說過呢!我們總拿這位夫人開玩笑!”

“可是……我卻……有點怕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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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平君說的是實話,霍顯這種講究排面兒的人,人前之姿,自有一種與旁人不一樣的氣度,總讓人覺得倨傲不能接近。

艾小妍卻覺得她打小認識的皇後有些膽小呢,因說:“這有甚麽好怕的,平君,你莫忘了,給霍顯撐腰的,是大将軍霍光;而為你撐腰的,可是當今陛下呢!”

她半點不避諱,大喇喇地瞅了瞅霍顯,沒防霍夫人也在往許平君這邊瞅,目光便與她艾小妍對上了……

封後大儀行進過半,按儀制新封皇後許平君當引識家眷,以酒勸之。各夫人皆以能得皇後賜酒為榮。

這麽說來,若要賜酒家眷,那必以大将軍霍光之夫人為先了。

這讓許平君很為難。

說實話,她連看都不敢與那位霍夫人對看呢!若行賜酒之禮,那必得親近待之,她這位“新封”皇後頭一回見識這種大場面,若在大臣之婦面前失了禮,那丢的可是陛下的面兒。

她如何敢坦然待之呢?

沒多久日子前,她還是一個市井民婦呀!如今走了這種運道,一躍升為皇後,虛名能挂,正事兒卻是難做的……

皇帝自然能知她的心思,十分體恤:“平君,累了嗎?後位既已封,後與帝,當并之。你只管站在朕的身邊,旁的事兒,朕來擋。”

許平君有些猶豫,緩久不語。

皇帝真有些擔心了:“怎麽,真乏了?朕的平君為哺育奭兒,耗費了多少心力呀!朕心中大不忍……平君不妨先回去。”

“這……只怕不好……”她有些怯懦地掃視滿殿,只怕應付不周,教滿殿朝臣笑話了去。

“沒什麽不好,”帝君知她心意,“平君,你須記得,朝廷,是朕的朝廷,他們,是朕的朝臣。朕讓其生,他們不敢死;朕若讓他們死,他們想活也難……他們敢看朕皇後的笑話,朕動怒,可教他們全家都成笑話!”

皇帝這可不是說笑的,許平君從他的眼神裏,能夠清楚辨明,皇帝真能做出這樣的事兒……

為君者,威嚴為甚,若連自己妻子的面兒都保全不了,那還做什麽皇帝!

皇帝并非一時置氣才說這樣的話,這番較量,也是為了保全帝君在朝的威嚴。

許平君想了想,小聲向皇帝道:“病已只管往我身後站,椒房殿應該做的事,我都會做好。”

“真能?”皇帝微挑了挑眉,向皇後笑道。

“自然。”她颔首。

這一幅景,倒真應了帝後琴瑟和諧之說,教人看了心羨不已。

儀禮開始。禮官唱罷,女侍便斟酒随皇後側,這一撥賜酒,與往制也是稍有不同的。從前皇後,非富即貴,即便有殊例,亦是在陛下尚是太子時便伴駕左右。而許平君,這位從民間拔擢入掖庭的皇後,可謂是“史無前例”。諸夫人皆想見識見識呢。

有揣歹心的,自然想見許皇後出醜;也有想摸摸新皇後性子,将來好做事的,皆抱一副看官之姿呢。

許平君當真有些緊張。

皇後走在前頭,後面女侍跟上,艾小妍怕皇後心焦,亦立在一邊為其壯膽。

許平君側身擡頭,正瞅見君王含笑的目光,目中帶着信任與寵溺。她壯了壯膽,吸一口氣,便也不怕了。

首賜須得是大将軍夫人霍顯。

皇後首賜,體現的是君王之意,依憑霍光在朝中的地位,第一回受賜的,自然必須是霍顯!

躲是躲不掉啦。

許平君心一橫,便悶頭走了上前。憑心裏怎樣亂,面上仍強作鎮定,她立霍顯面前,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笑意:“本宮賜霍夫人顯美酒,願夫人容光煥發,青春永在。”

許平君接過女侍遞來的一杯酒。

“妾跪受。”

霍顯伸手接酒。雖口裏稱“跪受”,但她卻只伸手,身杵在那兒,半絲兒也不動。

霍顯臉上也露出了笑容。

許平君微怔,但很快就平複。她的眼睛一點兒也不敢往別處去看,生怕看岔了地方,反惹霍顯笑話,也暴露自己心裏的慌虛。

許平君鎮定道:“霍夫人乃女中豪傑,輔政之賢內助,免禮——”她便擡手,虛扶了扶,免去霍顯眼下這一跪。

“謝皇後娘娘。”霍顯虛谒,臉上露出一抹得意的笑。

許平君将一切都想的太簡單啦。她原以為霍顯只是想在這一處争個高下,給她這位民間皇後一個下馬威,自己得皇後“免跪”一句,亦能在諸夫人面前彰顯地位。

但霍顯要的,遠超如此。

許平君見霍顯已從她手裏接過了酒樽,便想收回手,誰想卻被霍顯借取酒樽之際,将她的手也捏住了。

皇後驚恐,想要抽離卻又不能。更不能在諸臣、諸夫人面前顯露與霍顯的嫌隙,因此,左顧右難。

更難堪的,卻還在後頭。

霍顯假作不經意地,捏着皇後的手,忽驚說:“哎呀,皇後娘娘,您累年辛勞,這手卻怎糙得這麽厲害?……妾放肆,卻教皇後娘娘親賜酒,更是辛勞了!妾有過。”

霍顯擺明是要為難皇後,說這話時聲音自然很大,引得一衆夫人皆看向這邊來……

許平君本來就羞窘,這一下來,更是窘迫不能已。

皇後漲紅了臉,這手,縮也不是,伸也不是,尴尬抵在那裏,難受的很。

諸夫人更是不能解圍,多說來,誰都知皇後許平君系出民間,身份之庸,與她們十足比不得。這會兒雀子變了鳳凰,一躍登而為後,誰人不眼紅?

更誰人肯服?

因此,多數還是看好戲的成分居多,見皇後受了這般尴尬,半個肯出頭的也沒有。

霍顯的臉上現出了得意的神色。

許皇後已無還手之力。

艾小妍侍立一側,眼睛瞥過霍顯略帶倨傲的眼角,有些不屑,她卻将這份“不屑”也藏的好了,淡淡說道:

“娘娘在民間時,的确憂勞,終日裏為着孩子操心,鍋臺要為孩子蒸煮,衣衫要為孩子整饬,這雙手啊,便這麽做糙了……孩子是個寶貝疙瘩,娘娘肯虧着自己,也絕不肯虧孩子……”

霍顯的臉色登時煞白。

艾小妍所指,正乃霍顯要害。許平君或為一介民婦,憑此時,姿色還算有,但歲數上了,容顏不再時,陛下自會厭棄。況且每歲新入宮家人子不計其數,論姿色,一個比一個漂亮,她許平君究竟憑甚麽能夠長久留住君王的心呢?

這一點,霍顯從來不擔心。

真正使她心憂難眠的,是那個孩子!君王重嗣,哪怕有一天,許平君真的因為色衰而失寵君前,皇長子卻仍然是皇長子!皇長子劉奭仍然是陛下的孩兒,并且有一天,可能成為太子,禦極繼位。

霍顯真正的心病,正是那個孩子。

艾小妍聰明的很,便抓了霍顯心事,痛痛快快狠戳一把!

這給了許平君足夠的時間緩平心事,狠擊一把——

“本宮生于民間,長于民間,奭兒命不好,與本宮一般,奭兒出生後,無保母護養,陛下龍潛蟄伏,忙都忙不過來,這孩兒便只得本宮一人看護……”

她不卑不亢,絲毫不避諱她卑微的出身,這更讓霍顯難堪。

許平君又說道:“本宮看顧奭兒耗盡心力,日漸憔悴,這一雙手啊,也是越做越糙啦,——但哪個做娘的,不是如此呢?只盼奭兒快快長大,待他能擔乾坤了,我這個做娘的,也就能松一口氣了。霍夫人——你也是做娘的,應當能明白本宮的心思,是不是?”

她微笑着,笑得這麽溫良無害。

可在霍顯眼裏,許平君可真是天下最毒的婦人,所說之話,字字誅心。

可此時霍顯也沒半點法子,怎說今日也是許平君封後大典,她不可太放肆,況且,只要女兒霍成君一日不是君王的女人,她霍顯便一日不能與許平君所抗衡。

真要得罪了這女人,往後椒房殿若加刁難,她霍顯可要怎樣對付吶?

她便閉了嘴。咬牙賠笑道:“皇後娘娘說的極是,為娘的,心裏所想,只是為了自己孩兒好。”

為了自己孩兒好……

她話中有話。

許平君卻并未聽出深意來,只點頭稱是。

艾小妍松了一口氣,一場危機似乎已經解除。

諸夫人悻悻收回目光。她們本就抱着看熱鬧的心态,沒想許平君反擊極快,連一貫仗勢欺人的霍顯也沒能讨得了好。

皇帝在不遠處笑眯眯瞅着他的皇後。

許平君也擡頭,對上了君王的視線。

皇帝已避開周身諸臣,慢悠悠朝她這邊走來……

圍在皇後身側的諸夫人們,見陛下也往這邊來了,不免緊張。有的攥緊了手,手心底汗滋滋的,有的呢,心撲通撲通直跳,生怕陛下怪罪,也有的,平日裏與霍顯素有嫌隙,這會兒正要看好戲呢……

皇帝近得皇後跟前來,也不說冠冕堂皇的場面話,只笑笑,向皇後說道:“賜個酒費了這麽久時辰,在說些什麽呢?你身子不好,站着也不嫌累。”

明是責怪,但言語中卻滿溢甜蜜。憑誰聽了這話,都會想,君王待皇後該是何種情誼啊,方會如此溫柔地與她說話。

“不累呢……”許平君小聲說道。

“奭兒找娘呢,朕教乳娘将他抱過來……”皇帝擡手,輕輕撩起皇後額前散下的一縷發絲……

動作細致而溫柔。

這般的恩愛,羨煞旁人。

這時,皇帝橫眼掃了一圈,這眼神便落在霍顯頭上……

霍顯有點驚訝,沒想皇帝會這般回護這麽一個民間女人,她想瞅清楚皇帝臉上微小的表情,卻又真不敢與皇帝對視。早聽聞這個民間來的小皇帝心眼多,不好對付,府上霍光一直對他贊賞有加……

霍顯這麽一想,便更怕了。

小皇帝走近了霍顯,上下打量一番,忽然笑着問道:“這位……可就是霍夫人顯?”

霍顯微愣,很快點點頭。

“霍将軍乃國之棟梁,大漢可以無朕,卻不能無霍将軍。”皇帝眉色漸冷,這一言說出,可真是要折煞老臣的呀!為臣者,有誰敢得天子這一句話呢?

幸霍光離得遠,恐聽不清皇帝在說甚麽,若被他聽清了,可當真腿一軟、一屈,便要跪了下去……

霍顯也渾身一抖,驚說:“陛下說笑啦,陛下乃大漢天子,大漢……怎可無天子呢?”

“霍夫人莫緊張,”皇帝緩了神色,笑道,“朕并無旁的意思,朕是在贊霍将軍勞苦功高,輔政有功呢!孝昭皇帝年幼繼位,幸得霍光一路輔佐,如今到了朕這裏,怎可沒有霍将軍相助呢?況且在朕這件事上,若沒霍将軍,當真是沒有朕的。你可能解朕的意思?”

她當然能解!霍顯心想,這事兒虧得你小皇帝還記着!可不是麽,若沒有夫君霍光的大力舉薦,你一小小市井之民,能順利坐上龍座麽?

但她鬧不明白,皇帝此時說這種話,到底揣的什麽心思?

她有點尴尬地說道:“陛下禦極,乃是天命所歸,與妾夫君,本無半點關系的……”

皇帝看着她,也不說話,只唇角微微勾起一抹揣摩不透的笑意,教霍顯瞧在眼裏,驚在心頭。

皇帝拉過許皇後的手,将她領到霍顯跟前來,笑說道:“朕皇後……平君,霍夫人,往後平君諸事,還須你多多看顧。”

“那是……那自然是……”霍顯狐疑地掃過君王的面,卻發現這老謀的皇帝,并不露半點聲色。

她無法從皇帝的臉上,發現半絲兒表露君王心思的微細。

“入席吧。”

皇帝仍然端着笑。

回頭,便攙了皇後的手,遠遠地走入群臣之中。

筵席氣氛開始拘謹起來。

每一個人,似乎都感覺到了不一樣的氣氛,但細忖,卻又發現不了什麽不同之處。

皇帝彈了彈手指。

許平君湊上來,以酒樽遮面:“陛下……”

“怎麽了,平君……”皇帝極溫柔。

她看他。皇帝的唇角永遠掬着一汪笑意,待她,這抹笑意是溫柔的,待旁人,這抹笑意卻又神秘莫測。

只有她測得到君王的心思。

面對皇帝,她的心境與列朝的皇後皆不一樣。她不必管顧會否說錯了話,惹得君上大怒,從而失寵。更不用害怕君上與她繞彎子,拿話來為難她。

皇帝的心門,永對她敞開。

在皇帝眼裏,她并不僅僅是一朝皇後,更是……平君,他的平君。

她問道:“陛下,可是有客人來?”

皇帝看着她,笑而不語。

“別賣關子,瞧外頭守侍已然魂不守舍,有些不對頭啦。”

“還是平君聰明,”皇帝湊近她,仿佛萬衆皆不在他眼裏,此時此刻,他眼中只有許平君一個,因而笑道,“貴客要來,平君當起身,咱們去接一接她……”

“何人呢……”許平君口中輕聲嘀咕,笑道:“勞待陛下這麽着急……”

話未說完,她的手已被皇帝拉了起來……

守侍已然松動,殿外守把羽林衛已讓出了一條道,衆人齊刷刷地整肅迎立……

殿內諸臣聽得動靜,也是起身,正好奇呢,卻見皇帝攜皇後已向大殿門口走去,衆皆跟上,随候君王側。

“咚咚——”

很清脆的聲響,仿佛有什麽東西,深深地砸着青琉地面。一聲一聲,又近又遠,讓人聽不真切。

皇帝迎了上去。

霍光眯起眼睛,正自懷想,忽然便撞見了霍顯,夫人顯險些一頭栽進他懷裏,待被他扶穩,霍顯倉促又小聲地說道:“甚麽情況……”

霍光皺皺眉,沒說話,正要離去,與諸臣一樣随侍君王呢,才轉身,卻狠被霍顯一把揪住了衣服:“怎樣……”

霍光沒理她,只趨向前,此時卻見前頭殿門口大部的人馬都順道散開,矮下了頭,霍光惶急,正要迎上去,卻聽自己身邊的夫人恨恨說道:

“這老太婆怎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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