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南園遺愛(43)
椒房殿在哀哀暮色中沉睡。
皇帝自外殿來,不忍驚擾這一隅的寧靜。
有嘆息聲落地。他走路極輕。
宮人挑燈來迎,他只淡淡問了一句:“娘娘睡了嗎?”在濃沉的黑夜中,皇帝的聲音顯得這樣溫柔。
宮人答:“娘娘已歇下了,婢子這便去叫。”
“不必……”皇帝淡笑着擺擺手,這笑容裏溺着無限的寵溺與溫柔,他的皇後,躺在椒房殿镂刻精致的鳳榻上,正酣沉睡去。那是他能想到的,他此刻給予他妻子的最好。皇帝并不貪心,他不需要充盈後宮的美色,更不需要巧言令色的溫柔鄉,他只想要他的平君,醒時在側,夢後在懷。
那便足夠。
他想要君王一生的長情與癡戀。只給他的平君。
皇帝望了一眼內殿,說道:“不必去喊皇後,教她睡個好覺。朕……朕去瞧瞧便好。”說着,便擡腳輕輕邁進內殿。
宮女子也掌燈跟了上去。
皇帝沒走幾步,便頓下來,悄悄向宮女子做了個手勢,示意她別再往前。小宮女有些不解,裏頭黑漆漆的,她若不跟着掌燈,陛下如何能看得清?
皇帝折身,走至小宮女跟前,向她擺擺手:“撤吧……”又說:“得,就立這兒好啦,再走近,燈光刺眼,只怕要擾了娘娘好夢——她睡眠本就淺。”
原是這樣!
小宮女很識趣地提燈候在門外,這一處遠近合宜,掌燈時,陛下不致摸黑瞧不清裏頭如何,燈光也不致太刺眼,擾了娘娘酣夢。
陛下貴為天子,對發妻竟這般愛護周至。連這小宮女亦覺感動。
他近至皇後床頭,立在那兒,安靜瞧了皇後好一會兒,帝王的唇角,勾起了一絲溫柔……時間仿佛此刻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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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像龍潛時的每一個夜晚,安靜地為平君掖被角,然後,在漏進的月色中,觑妻子的眉眼。
眼神是溫柔而凝聚的。
他愛這種感覺。
皇帝照常做好了該做的事,然後,輕輕揚起手,溫柔地用指尖順過她的發,她的眉,她的面頰……
他低頭,臉上帶着溫暖的笑意,他伏低在皇後的耳畔,輕聲說道:
“平君,好好歇息,待過了這一陣兒,朕帶你出去走走。”
椒房殿沉夜如墨,只有溶溶的月色流瀉在樹葉間、枝桠間、镂畫紋路裏,将深夜的椒房殿,描成一片蜜金。
沒幾月,皇帝微服出巡。皇後随駕。
皇帝長于市井,十分地喜愛市井生活,他為帝之後,亦時常出宮來走動,體察民間疾苦。
因皇帝與皇後從前在長安街市中生活過好長一段時間,皇帝龍潛時又是個擺篾攤兒的,長安街頭識得他們的人自然不少,便這樣,如要抛頭露面很是不便了。皇帝便差人拾掇了車馬,扮作商人,與妻子同坐馬車中,以遮耳目。
劉病已并不知道,這一場出行,為之後漢宮中諸多離奇事埋下了伏筆。
命,這便是命。躲也躲不過。
馬車咕辘辘地行出。
帝後并坐一車,這兩人眉間藏了過深的情誼,不用太多的話,只對眼一笑,便滿溢甜蜜。
許平君此時是商婦的打扮,劉病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忽然便笑了:“還真像那麽個樣子。”
帝王的眼睛裏閃爍着光芒。
許平君笑道:“你且瞧瞧你自己呢!商人派頭十足,還說我!”
皇帝笑着逗她:“夫人說的是,咱是編篾起家的大戶呢!能做成這富貴模樣,也是不易的。夫人對如今的生活,可滿意?”
“滿意是滿意,”許平君笑着,“可奭兒一人未免太孤單……”
皇帝眼中有一瞬間的恍惚。
他想起了那個滑胎的孩子。
許平君眼中也流露出憂色。又說:“陛下在這點上就是固執的……前朝老臣們都在議論,說我這做皇後的未免太不大度,陛下對後宮……可是有些冷淡了。”
許平君說這話,并非出自試探。她與皇帝之間,少年夫妻,一路扶持走來,對彼此從不防備。她知前朝對後宮有此議論,便坦然敘說與皇帝。
“你還想朕雨露均沾?”皇帝眉間藏着一絲笑意。
許平君低下了頭。
依照女子心思來說,她自是不願與其他女子共享一個丈夫的。但她深受禮教熏陶約束,又覺男子有衆多妾婦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何況此時病已已經做了皇帝。
古來為帝者,哪一個不是滿後宮的旖旎?
從前椒房的皇後能做淑德的婦人賢後,她許平君怎就做不得呢?
一聲嘆息,只是落在了心底。
她終究還是說道:“朝臣也是為大漢着想,畢竟,奭兒一人身單力孤,他們也是想……大漢能得螽斯之興……”
“得螽斯之興?”皇帝湊上去,微微一笑,道:“得螽斯之興與旁人有何關系?平君,這得合咱們二人之力才能做成呀!”
皇帝逗她,無賴的不成樣兒。
許平君卻又羞又窘,低頭不理他。
馬車篤悠悠地行着,已離得皇城有一段距離。到了此處,街市仍是熱鬧的,許平君此時已很乏累,肚中又餓,便說道:“陛下,可要下車來吃些東西啦?”
皇帝說道:“平君尚改不了這個口,都離得京畿啦,我已不是朝中之君。”他拉過許平君的手,深情款款道:“在平君面前,我是劉病已。永遠都是。”
皇帝将她的手遞到了自己唇邊,輕點了點。
她眼眸中含着一個晃動的人影兒,她低喊了一聲:“病已……”
皇帝點頭,應了一聲:“平君,我覺這樣的日子無比幸福,沒有漢宮,沒有奏折,沒有朝臣,我的身邊,只有你,還有,咱們的奭兒。平君,我們一直這般慢悠悠過下去,好嗎?”
她說好。
但這已經是本始二年的暮春了。
這樣的好日子,不會太長久。
帝君并不知道。
“平君餓啦?先吃些幹糧墊饑吧,咱們路上帶的。”皇帝撩簾稍稍看了看外頭:“還沒出長安城呢,此時下車,只怕被人認出來。”
行在外頭時,他總是這樣細致、貼心。
許平君看着皇帝的一舉一動,心中溢滿感動。
忽然,馬車外傳來莽夫的高聲責罵聲,言語粗鄙憤怒,不堪入耳。
車裏的帝後相對一眼,都皺起了眉頭。
劉病已說道:“這等粗鄙之言,怎能入耳?随駕中竟有這樣的人,待揪了出來,定教他好看。”
皇帝最厭煩有人粗鄙庸俗,他雖不拘禮數,但更惡這些個打着“不拘禮數”幌子卻行為言談可鄙、可惡之人。
許平君便更通透些,她想了想,說道:“陛下錯了,随駕皆是識禮之人,那頭吵嚷的莽夫,只怕是宮外的百姓。”
百姓有善人,自然也有惡人。
皇後說的也有道理。
劉病已看了一眼許平君,唇角勾起微微的笑意,寵溺道:“皇後聰敏。”
他便差人去探探到底是怎麽回事。
果然,車外吵嚷的莽夫是臨街的惡霸,原是因為一女子行醫救人,誤診了他府上夫人,害得夫人亡故。這惡霸偏說女醫心術不正,要強娶了來做妾,“替天行道”。
皇帝聽了差出去的人來禀,嗤笑道:“也是笑話,天下哪有這等道理!這女醫醫死了人,将她投官收監即可,哪有搶來做妾的道理?!心術不正之人是誰,只怕還需掂量。”
許平君輕附上君上的耳,小聲道:“瞧來是個難,依我看,這莽夫定不是個好人!那麽,他府上夫人到底是怎麽亡故的呢?只怕還是個欺人的懸案。陛下索性好人做到底,給這女醫翻個案,咱們也便不算白出宮來走這麽一遭啦。”
皇帝想了想,說:“平君說的是,要究查這案,說難也不難。”
“陛下有何想法?”
“咱們出行這一遭兒,帶着太醫令來,只消将那女醫醫治夫人的方子交與太醫令,再将夫人病症述與太醫令,太醫令細察一二,便可知那女醫所開方子是害人也救人也……”
許平君很是敬服自己的丈夫,皇帝既都肯出手,她這身為天下之母的皇後,自然更是責無旁貸。因吩咐随行的阿妍将車外被惡霸吓得瑟瑟發抖的女孩子帶下去尋個歇腳的地方,救了先。
那女孩子也是通透的,知是車裏的貴人救了自己,便于車外叩頭致謝……
許平君不免感到驚訝:這女孩兒怎知是馬車裏的人幫助了她呢?
她心懷好奇,小心地掀起馬車簾子的一角,偷偷瞧了瞧馬車外孱弱的小姑娘,卻并未看清這小姑娘的模樣……
她已經被阿妍攙扶着離開了。
只留給許平君一個背影。
太醫令因奉诏去探此事真相,半點兒不敢怠慢。究查的結果很快便出來了,女醫為府上夫人所開的方子,半點問題也沒有,都是休養緩道、慢調細理的補方,劑量未過,應是不會有礙的。
那夫人又如何會亡故呢?
皇帝再派人究查,終于探出了底細。原是這戶府上老爺嫌棄夫人年老色衰,早有停妻再娶的意思,無奈夫人娘家實力雄厚,總壓老爺這邊一頭,這老爺狠心打起了壞主意,索性将夫人謀殺,嫁禍于女醫。
皇帝知悉這真相,緩頓良久,才嘆:
“真不知世人皆是如何想的?妻子,如何有原配的好?結發夫妻啊,少時多不容易,一旦日子好過些,昧心之人便動起了歪腦筋!”
皇帝的指骨都沁了白。
他不會這樣對發妻。
永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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