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日暮滄波起(26)

香盞中的香料終于燒剩了最後一絲煙燼。

袅袅香煙放緩了輕飄直上的幅度。

靜了。一切都靜了。

“覆紅,你不必為本宮擔心,”她的唇角,勾起合宜的弧度,她笑着說道,“本宮有辦法脫身……你可還記得,本宮曾經與放出的探子密談過?”

覆紅點頭。她當然記得這件事。

“探子帶回來的秘密,足夠作為本宮的籌碼,”她很有自信,“到時,在陛下面前,我自有陳說,陛下不會拿我怎樣的。”

王皇後嘆了一口氣:“霍成君……本宮真不能受制于她,她是個瘋女人!”

聽王皇後提及霍成君,覆紅心中一咯噔——對啊,還有霍成君,還有霍成君這個瘋女人呢!

——霍成君若發了瘋,甚麽事情做不出來?

覆紅擔憂道:“娘娘,婢子擔心的是……一旦敬武公主出了事,娘娘豈不是沒有了鉗制霍成君的籌碼嗎?霍成君若知道是娘娘動的手,能放過咱們?”

“你說的都對,覆紅,”王皇後對覆紅的缜密心思大為贊賞,“從前,的确如你說的那樣,本宮哪敢去剜那個瘋女人的心頭肉啊!但如今……可大不同啦。”她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冷哼,笑道:“如今,本宮所做的一切事情,都可以栽陛下頭上。霍成君認也得認,不認,也得認。”

覆紅一臉疑惑……

從前的“王姑娘”卻不動聲色,步步為營,小心謹慎地走好每一個子兒。

“本宮只要,好好地待我的奭兒……本宮後半生的榮華富貴,就靠得住啦。扶持太子長大,及至踐祚,一步步走好,如此,本宮也不算忘恩負義,虧欠當年恭哀皇後待我之情了。至于敬武……本宮着實無能為力。”

一步,兩步,三步……九步,十步……

總是十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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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武掰着指頭,怎麽走也跨不過這十步的距離……

前面那個人,永遠離她十步之遠。

走也走不近,離也不會離的更遠。

“哎!你等等我,我、我走不動啦!”敬武彎腰,喘的不能,手肘處的劍傷裸/露在外,疼的很。

這傷又傷的極不穩妥,害她這手,曲也不能,抻也不能。

真難受啊。

太陽當頭,火辣辣地照。

她可憐巴巴地跟在後面,跟着那個神出鬼沒的黑影子,那人跟聾了似的,任憑敬武怎麽喊、怎麽叫,他都不停下來。

這人真是奇怪。

敬武回想這兩天發生的事,真是悲之、哀之!早知這樣,君父應肯教她出來玩兒,她也不肯了!

遭了甚麽罪啊!她居然還偷跑了出來居然!

那天敬武坐上了太子的辇子,一路行出宮去,雖也遭阻撓,但這“阻撓”畢竟小,憑敬武一人之力,再加巧辯之舌,足可擋過。

她便這麽“溜”出宮來了。神不知鬼不覺。

她從前曾在市井中生活過,如今又将她放入市井之中,足是如魚得水。起先,敬武一人走走逛逛,到處都覺新鮮,時間消磨的極快。

走累了,她便忽然想起了此行的目的……

她可不是平白出來玩耍的!

她想起了二毛。

多少年沒有見過二毛了呀!他們起先生活在長安的家,現在也是不在的了。她若想念二毛,想去找他,可去何處尋呀!

都怪父皇。狠心的父皇,将她離開長安陋巷之後,這唯一收存的,關于童年的記憶,都掐斷了!

想着想着,敬武便一個人無助地四處游蕩。

累了,便坐着一個人哭。

可是,她清楚地知道,再怎麽哭,二毛也都不會回來了!二毛就像許多年前的雪地裏,那“只”裹着小狐裘的火紅狐貍,刺溜一聲,蹿進了童年,再也不會回來了。

二丫子再也找不回她的二毛了!

永遠都找不回來了。

想到這裏,她便蹲在地上,哭得極傷心。

這是離宮第一天的事兒。敬武原打算第二天便去二毛從前的家,尋尋他,尋尋童年的回憶——

可這還沒捱到第二天呢,她便遇到了悍匪……

她當時心裏只有一個念頭:如果能回去,她一定要跟父皇唠嗑唠嗑治國安世之道!這種太平盛世,怎麽還會有土匪出來勞動呢!

況且,這還是皇城根兒下呢!

可得找君父好好談談。

這一次的“匪”,與別時不同。

敬武怕她劫財又劫色,但很顯然,事實證明,這“匪”財色皆不要,竟是要劫命吶!

敬武就是在這種危急的關頭,碰上那個人的。

他救了敬武之後,便這麽将敬武扔在後面,永遠與她保持一定的距離,敬武快,他也快;敬武慢,他也慢。

她追也追不上,脫也脫不了……

敬武哭着喊着要停下來:“喂!我受傷了呀!受傷的人怎麽走路?!”

這麽有理有據的話,卻沒能換來前面那個人的“同情心”。

——手受傷,不是腳受傷,不能走路?

當然,那個人沒有這麽戳穿她。

但後來敬武仔細想想,終于想通了手受傷的确路還是可以走的這個道理,她便覺有些羞愧了,撒個這麽低級的謊,實在太……

她終于自己戳穿了自己。

——“嘿嘿,前面的小夥兒……你停停!哎呀,我忘說了,其實我的腳還是可以走路的!”

敬武本就傷着,又許是中了暑熱的緣故,起身時,眼前一黑,力不支,整個人倒将下來!

她有感覺,那個身影飛快地閃了她跟前來,将她整個人托起……

再之後的事,她便甚麽都不知道了。

醒來時,紅绡輕幔,溫床軟枕,她被安置得很好。

敬武睜開了眼,只覺得眼前這一方,十足的熟悉……她好像在什麽時候來過似的。

傷口也不那麽疼了,有一絲絲冰涼透骨的感覺,很舒服。這種清涼的感覺将痛感壓制過去,她睜着眼,情緒很不錯。

那個人終于進來了。

敬武假作睡着,慌忙閉了眼睛。

他坐在床沿,不聲不語。敬武等了許久,也感受不到他的下一個動作。

她沒那個耐性,真想睜開眼睛,問那人個究竟。

忽然,她感覺到有一重深影壓過來,之後,額頭便覆上了一層溫度。

他的手掌是粗厚有力的,他在探視敬武是否有內熱,關懷時,卻小心而仔細。

敬武有些緊張,屏着聲兒,大氣也不敢出。

她忽然便有些想哭。

那人掌心的溫度仍未消退,一根指頭輕輕地在她眉心壓了壓:“沒事,很快就會好……不要怕啊。”

他居然說話了。

他的音色很好,略微的深厚,清音中帶着濁符。有一瞬的錯愕,敬武竟覺得,與她那樣溫柔說話的人,不是這道深色影子,而竟是,她的君父。

是呀,這人的聲音,竟有幾分像皇帝。

但君父不曾待她這樣好,不曾在她生病的床榻前,這般仔細照料。

只有艾嬷嬷與阿娘,是曾這樣小意呵護過她的。

而眼前這人,竟是誰呢?會待她這般。

敬武睜開了眼……

那人的眼神與敬武交彙對視的一瞬,有些錯愕,他沒料到敬武會突然睜開眼睛。

但敬武也沒有看清他的面目。

那人可真仔細呵,居然在敬武昏迷不醒的情況下,來探她時,仍黑布蒙面。

“你是誰?”她問道。

當然,她不可能等來答案。

他略微眯着眼,深濃的眸色似星子點亮的夜空,裏面藏着無數的秘密。

而敬武卻無一能知。

她掙紮着想要坐起來。

那個人原先從容的眼神,忽然被攪亂了般,掠過一絲波瀾——是擔憂,還有一絲絲的害怕,他輕輕擋住了敬武:“多休息。”

那是他救下敬武之後,說的第一句話。

“這裏是何處?你到底是誰?”敬武裝出了幾分警惕。其實她內心裏是無半分害怕的,她知道,眼前這人,如果要害她,早能下手啦,斷不會深藏如此。那既然他不會傷害敬武,敬武又何懼之有?

果然,這人誤會了敬武是怕他。因說:“莫驚,我,我不會……”

敬武道:“你是宮裏的人?”

他一愣,并不作答。

敬武早料着了這一點,也沒奢想能得到他的回應。她垂下眼睑,笑了笑:“我記得你,那天在昭臺,我差點被‘她們’發現,帶我離開的黑衣人,就是你。”

她沒有用疑問的語氣,而是極度的肯定。

她确定,昭臺遇見的人,正是眼前這位。

既然能自由出入昭臺宮,必是與漢宮有着千絲萬縷的微妙關系。他很有可能,就是宮裏的人。

宮裏永巷八大宮勢均力敵,皇帝并無獨寵哪一宮,掖庭衆人皆知,陛下将整顆心都給了南園地宮下的皇後。就連如今椒房殿裏母儀天下的王皇後,也沾不得君上幾分恩寵。

這人,是哪宮的勢力呢?

敬武頭疼不已,她最煩理這種關系。亂糟糟的掖庭,像抓起一把的麻線,無頭無序,女人們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勾心鬥角,為争君上寵,無所不用其極。

那人似乎瞧透了敬武所想,他忽一愣,繼而,十分意外地,他向敬武說道:“我是公主的人。”

敬武還覺莫名其妙,問:“哪位公主?”

他知敬武并沒理解他的意思,因再說:“我,是你的人。”

“敬武公主——?”她“呵”了一聲,覺得這個謊子扯的有點大:“我認識你?”她想了想,說:“算啦,你既不坦誠,我再問,也是問不出來的。”

他微低下頭去,眼神裏清清淡淡。

敬武恍惚道:“我還知道,此處是哪裏,”她嘿嘿一笑,“即便你不說,我也知道。”

他深疑,一雙眼睛沉如濁水。

敬武看着他的眼睛,緩頓,說道:“此處,是上林苑,我的宜春/宮。可對?”

他一愣,轉瞬即笑。

她的宜春/宮,她住的地方,她始歸漢宮,便被陛下“發配”至此,是這偏僻角隅,陪她度過離開二毛之後的童年。

她當然認得這裏。

“那你打算,把我交給君父嗎?”她還是計較自己的“結果”。君父龍威震怒,那可不是鬧着玩的。

她還記得小時候,有一回,她也躲開君父的眼線,獨自離去,君父竟親來尋她,在二毛家早已荒棄的院子裏……

“先養傷。”他說道。用君父那樣的聲音向她說。

她揉了揉眼睛:“你會走嗎?”

“不會,屬下會一直在這裏。”

他永遠言簡意赅,不肯多說一個字。

“屬下?你是誰的屬下?”敬武小聲嘀咕道:“反正不是我的……”

他笑了笑:“餓嗎?”

“有點……”敬武摸了摸肚子。

“屬下去拿點吃的來。”他微微湊上前來:“公主好好休息,等屬下回來……”

“不等!”敬武忽然朝着他起身欲走的背影,喊了起來。待他驚訝回眸時,敬武已将被子掀起,想要起身,頗為無賴:“你便這麽走了,我絕不要等你回來!”

他回身,手捏着随身劍,站在那裏看敬武。

“這樣吧——答應本公主一個條件,本公主就等你回來。”

“公主請說。”他笑着看敬武。眼神裏竟有一絲縱容與寵溺。

“你姓甚名誰?這個……總能說吧?”她心中并無把握,但只這麽一問。

沒想他卻挺利落:“姓時,名夏。”

他也笑着,一雙眼睛,透亮美好。

“時夏時夏……本公主并不認識這麽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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