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日暮滄波起(29)

敬武命如草芥……

敬武命如草芥。

這幾個字在他腦中回旋,時時浮現,揮之不去。

他從未料過,敬武是這般想自己的。這許多年,她該吃了多少苦,受過多少罪,才養成她這副古怪性子。天家恩情,非凡夫俗子所能想,敬武身在其位,早看慣涼薄。

“時夏,你怎麽啦?”

他回神,繼續做他的事——銀針試毒,的确是他職責範圍之內常做的事,為了敬武,他必須更加的謹慎,半絲懈怠也不容許有。

試毒結果帶給敬武的,并不止震驚,還有……極度的崩潰。她幾乎是哆嗦着手,将發黑的銀針從時夏的手裏接過:“怎、怎麽會這樣?”

他反沒有任何起伏的表情。他比敬武更冷靜,也更沉穩。

這樣的事情,他早經歷過太多太多次。

“你……你早就知道?”敬武的眼中溢滿悲涼,連聲音都是嘶啞的:“母後……母後不會這樣做的……”

他微怔,這一生唯這一次,他膽怯的連頭也不敢擡。

他怕對上敬武的眼睛。

敬武泣絕。但她足夠冷靜,竟很快回轉過來,她向時夏質問道:“母後她是傻了麽?她即便再恨我,她敢這樣堂而皇之地殺我?!這是漢宮!我若有事,君父想徹查,只要他動動手指頭,無數的人證會告訴君父,是椒房殿裏仁厚無雙的皇後娘娘,給敬武的吃食灌了□□,是她殺死了敬武!——你覺得這可笑嗎?母後會給自己留這樣的把柄?再者,母後是疼我的,是真的疼我!”敬武傷心地哭出了眼淚:“我七歲,始歸漢宮,君父惡我,宮裏的人都不知敬武公主是何處名號,拿我不當輕重。只有母後,她待我親切得很,她是真的疼我……”

時夏唇角微動,想說什麽,終止于無聲。

“公主殿下……”他低低叫了一聲。

“是你毀了這一切啊!是你、是你呀!”敬武發狠似的捶他:“時夏,我真不想我們曾經遇見過——是你毀了我前半生唯一的期盼啊!”

Advertisement

他被敬武推搡着,連連後跌,他不知如何回避,也不忍再逆敬武的性子,便由着她。敬武步步緊上,他也只得一點一點地挪離了原先的地兒,終至被敬武推出了門……

敬武迅速扣上了門栓。

他站在那裏,只聽得敬武在裏面哭,想勸,卻又不知從何處下手,敬武此時狀态大不穩,哭聲一陣緩,一陣急,他也不知道裏頭到底是怎樣的景況。

隔一道門,立在那裏。就像生來而負的使命。

他曾被人告知,他半生是為護敬武而存在,他一生,命若飄萍,也是因敬武而離蕩。

可這些,都是他心甘情願。

哭聲越來越小,越來越低……

他不知敬武的傷心是否減了一半,他不敢敲門,更不敢推門。擡起的手,就那樣僵着,在半空中停滞。

忽地,門裏迅疾帶來一陣冷風。

他一凜,殿門已被敬武拉開。

他的眼神中閃過一絲驚喜,但很快,他又強抑這一點點的驚喜,連露也不敢露,只怕敬武會生煩、厭惡。

她站在時夏的面前。

“你說的也有點道理——”她的鼻子不再抽噎了,眼淚也在臉上風幹:“進來吧。”

敬武無疑是聰敏又冷靜的,只一時的沖動,使她的情緒空前爆發,爆發過後,随之而來的,是空前冷靜。

時夏入室。

他近了小案,端起剛才的那盅炖盅,仰脖一口吞飲而盡。——“你做什麽?”敬武連奪也奪不及,只忿忿跺腳:“你不要命啦?”

他笑笑,擡袖擦了擦唇角:“這點東西,要不了我的命。”

“但你未免也太奇怪——”

“屬下需得親嘗,試試到底是何東西。”

“要了小命怎麽辦?”敬武拔腿要走:“我去尋太醫令來,你等着……”

“殿下!”時夏攔住了敬武:“殿下不必勞心,屬下自幼習武,能察險處,不會置自己性命于不顧的。”他有些急,生怕敬武走了,他便再抓不住時機向敬武敘述自己所掌握之情報,又害敬武平白傷心。

“你有事?”她會意。

他點點頭。

兩人坐了下來,時夏将自己所掌握的情報一一與敬武分析。

原來,那日敬武貪玩出宮,途遇匪人,為時夏所救之後,時夏便開始懷疑這匪人不似民間悍匪,其身手套路皆像是……

這便疑上了。

時夏因身份之故,順藤摸瓜查探,十分得便。這便很快有了脈絡,一探,竟探到了椒房殿處,連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也因着這件事,他心中對王皇後有幾分存疑。

今日王皇後來探敬武,他肯定要存個心眼,待王皇後走後,他便疑上了這盅炖品。他所想與敬武如出一轍,王皇後再傻,也不該這般堂而皇之教大夥兒都知道,有毒的炖品是她椒房殿拿來的吧?若敬武出了什麽事,她能脫得了幹系嗎?

但沒想銀針一試,竟還真試出毒來了!

“我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敬武道。

他沉默,仍在思索。

“可是……皇後為何要害我呢?”敬武忽然想起了一樁大事,慌忙叫起來:“糟啦!”

“怎麽?”時夏松了松抱臂的胳膊,一臉緊張。

“椒房殿既然連我都要下手……那、那兄長豈不危險了?!不行啊,我得去給兄長通傳信息……”敬武說走便要走,急沖沖地趕,差點一頭撞上眼前的時夏,時夏攔下她:“公主莫急,椒房殿的動機我們還沒弄清楚……”

她擡頭,打斷時夏的話:“若待弄了清楚了,兄長性命有虞可怎麽辦?這世上,沒有任何一件事是值當我拿兄長的性命去冒險的。”

他怔在那裏。

敬武的眼睛裏有星亮的光芒在閃動。

太子對她而言,那麽重要。

旁人不會懂。

“不會,太子不會有事的。”

敬武擡頭,一雙漂亮的眼睛直盯着他。

“殿下,太子乃儲君,陛下愛重,椒房殿又無子,太子這枚棋子若不動,天下大好;若動,受益的,絕不會是椒房殿。”

“真的?”此一邏輯,若是換作平常,敬武早能想通了。但便是這種事涉太子的危急關頭,她腦子亂似一團漿糊,半點不能想。

“沒錯,”他仍嘗試着去為敬武分析,“現下椒房無子,太子殿下便是椒房殿最順手的棋子,保得太子,椒房不費吹灰之力便保住了将來的榮華富貴,若儲君易位,對椒房沒有半點好處。”

“她們犯不着這樣铤而走險?”敬武接了話。

“是,如殿下之言。”

“那我接下來要怎樣做?”

“防椒房殿,椒房那邊需穩住,毋打草驚蛇。陛下那邊……公主若願意說,不妨去找君上。”

“不能的……”敬武顯得很為難:“父皇不會相信我……”

“我……”

他頓了頓,終于還是噎住。

他能。其實他能。只要是他在君前說的話,陛下都會相信。

可現在還不是向敬武攤牌的時候。

椒房殿內紅燭高照,一盞一盞的黃銅燭臺如托起的小傘柄,将整座宮室的明亮與輝照呈托至極致。

她坐在梳妝臺前。鏡中的自己除卻順垂的眉眼外,餘下皆是陌生的。歲月給了她安穩,也給了她藏也藏不住的老态。

她按了按鬓角,幾根白絲被掩蓋在烏發之下,鼓起的鬓角仿佛在笑話她的掩耳盜鈴。

她是老了,真的老了。她終歸了漢宮中每一個貌美女子都去的歸宿。紅顏彈指老啊,這青春與貌美,竟像春日落花,逐水而去。

她有時也會想,地宮下的恭哀皇後,若活着,不知是怎樣的命途,陛下究竟是愛她的美貌,還是愛龍潛時對這結發妻子的愧疚?

她心裏總還存着一絲僥幸。陛下終歸是血肉凡胎,抵不住凡俗美貌的誘惑,若許平君還在,她也會老去,她的眼角,也會生出皺紋,她的鬓邊,青絲變白發,或許那個時候,陛下便不再愛她了,陛下對中宮僅存了一絲愧疚之心——

陛下終究還是愛年輕貌美的女子。

如世間的每一個男子那樣。

可是許平君死了,她将她的青春與美貌,一并關在了地宮下。

陛下眼裏的她,永遠是年輕的。

所以陛下永遠會愛她。

這多不公平。

椒房殿的女人終究還是意難平啊,想及此,不由手頭力道加重,齒梳被掰下了一個齒子,她一愣,終于醒轉過來,深為自己的妒忌之心感到難受……

——她何必,去與一個死人計較?

覆紅接過了斷了一截的齒梳,輕為她梳頭:“娘娘,婢子來為您梳吧……”她輕理順垂的長發,小聲說道:“娘娘,近來大晚上的,怎總要梳頭吶?還有這紅燭,未免太亮堂些,擾了歇息。倒可教人撤下幾支。”

她道:“覆紅不懂……本宮在等陛下來,陛下想是快想起椒房殿了。”

“娘娘?”

覆紅侍候椒房多年,摸順了椒房殿這主兒的性子,王皇後向來不是愛說大話的人,她失寵于君上,向來是不避諱的,怎近來腦蒙了糊塗油似的,日盼夜盼皇帝來?

唉,老這麽下去,只怕會熬出心病來啊。

覆紅挺擔心。

“本宮覺着……君上快要來尋本宮的麻煩來了。”

“哐當——”覆紅手中的齒梳掉落,碰了梳妝盒子,發出好大的聲音來。覆紅心焦,真怕皇後近來日熬夜熬,心子都不正常了:“娘娘?”

皇後擡頭,看了她一眼,微微笑道:“陛下一定會為着敬武的事,來尋本宮。也好吶,本宮倒是要感謝敬武,她那位日理萬機的君父啊,天天忙于朝野政事……勤政咱莫說嘛,下了朝他偶來後宮,哪一次是往本宮椒房殿來的?”

話雖這麽說着,她倒也不像是抱怨,許是慣了。

因聽皇後牽扯了敬武公主之事,覆紅隐隐露出擔憂的神色:“娘娘,莫怪婢子多嘴,當初對待敬武公主的那些伎倆,未免太稚拙,難保不教人識破的。”

“識破才好,識破才好……”王皇後眼中沒有半點兒擔憂,反露出笑意:“陛下若知是本宮做的,他自會來尋本宮要個說法,本宮給他個說法便是。……也好見見陛下,”她輕輕伸了個懶腰,慵懶道,“本宮是許久沒見到陛下啦!”

覆紅眼中充滿狐疑。

王皇後見她這般坐立不安,便寬慰她道:“你就放心吧!陛下不會因為區區一個敬武,而為難本宮。即便真為難,本宮早想好了計策應對,放心、放心!”

未幾,皇帝果然擺駕椒房殿。

陛下的臉色并不好看,明是一臉的興師問罪。

待落了辇,皇後出前跪谒,皇帝理都沒理,竟繞了過去,徑直往內殿走去。

王皇後被皇帝這般冷落,她竟未覺半點不合适,因随皇帝入內殿,百般小意侍候着。

皇帝見了她,便沒好氣:“你近來挺閑啊?何事該做,何事不該做,你貴為中宮皇後,心中竟無半點分寸麽?”

見君威盛怒如此,王皇後仍不卑不亢:“願陛下明示。”

“明示?你!”皇帝挑眉,只覺得這女人在觸逆鱗,挑戰他的威嚴!他因伸了一根指頭,怒道:“朕扶你為皇後,給你至高無上的尊榮,是為了什麽?你膝下無子,朕才願意将兩個孩兒交托至你的手裏!可是,你、你都背着朕做了些什麽?!”

“臣妾惶恐……”她低頭。

皇帝下座,怒意深沉。

“惶恐?朕不要你的惶恐,朕要的是你待敬武慈悲之心。”他稍冷靜下來:“皇後,你不是魯鈍之人,告訴朕,為何,——為何要這樣待敬武?”

“陛下——”王皇後頓首,泣道:“臣妾……臣妾不能言。”

皇帝眸色灰沉。深如夜色。

同類推薦

娘娘帶球跑了!

娘娘帶球跑了!

新婚之夜,她被五花大綁丢上他的床。“女人,你敢嫁給別的男人!”他如狼似虎把她吃得渣都不剩。“原來強睡我的人是你!人間禽獸!”她咬牙切齒扶着牆從床上爬起來。她是來自現代的記憶之王,重生歸來,向所有欠她的人讨還血債。可這只妖孽之王,她明明沒見過他,卻像欠了他一輩子,夜夜被迫償還……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從她過完十四歲生日那天起,就跟她說了以後不準半夜偷爬到他的床上來,她小嘴一張一合,已經不知道跟他說了多少次最後一晚。孟祁寒真的是寧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相信孟杳杳這一張嘴。
“以後我要是娶妻了,你也這樣爬上來?”
“娶妻?人家都講你不舉,除了我孟杳杳誰要你?”
某男邪魅一笑:“我都不舉了,你還要我幹嘛?”
“暖床啊,你知道你身上有多暖和嗎?”話未落,已被他壓在了身下,“只能暖床,那豈不委屈了你?”
他是殺伐果斷的冰山少帥,唯獨寵她入骨,他說,杳杳,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哭的,除了床上……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大宋将門

大宋将門

沒有楊柳岸曉風殘月,沒有把酒問青天,沒有清明上河圖……
一個倒黴的寫手,猛然發現,自己好像來到了假的大宋……家道中落,人情薄如紙。外有大遼雄兵,內有無數豬隊友,滔滔黃河,老天爺也來添亂……
再多的困難,也不過一只只紙老虎,遇到困難,鐵棒橫掃,困難加大,鐵棒加粗!
赫赫将門,終有再興之時!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
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
【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