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雪滿長安道(12)

這一夜,皇帝并沒有睡好。

守門子不知哪一圈兒放了水,皇帝半夜就聽見外面有女子的啼哭聲。那時他并未察覺有何異樣,後來深想,宮禁森嚴,若非太子在其中做了手腳,哪個門子敢放敬武進來在皇帝的寝宮外頭半夜哭泣?

皇帝起身,困意全無。

喊了從侍來:“給朕倒杯水。”

從侍硬着頭皮,将杯子遞給皇帝:“陛下,時候尚早,今兒怎起早啦?”

皇帝瞪了從侍一眼:“你問朕?”

這從侍悻悻低頭,瞧也不敢再瞧皇帝一眼。

皇帝回身坐下:“外頭是誰?”

“這……”從侍猶猶豫豫。

“人都放進來了,這會兒不說話?”皇帝咳了一聲,索性也不繞彎子:“是敬武?喊她進來吧。”

這也許是皇帝做的最後悔的一件事。

敬武蓬頭垢面,幾乎是沖進來的,見了皇帝,一頭磕下,再擡頭時,額上鑿出個血窟窿,她聲淚俱下:“父皇……”

皇帝顯然一驚:“這是怎麽了?”

敬武哭得聲音都模糊難辨:“您為什麽這麽狠心?害人一命就像掐死只螞蟻一般?”她哭得很厲害,好幾次都被自己給嗆住了,噎的可憐。

“你在說什麽?”皇帝冷面,他心中也有些着慌,隐隐猜到了敬武今日的失态,與雲林館事露有關,皇帝平生最恨背旨洩密!

“是、是秋娘告訴我的,秋娘她……悄悄來告訴我,父皇,你為什麽要‘她’的命?!父皇,你好狠心啊!”敬武哭得匍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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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朕要了誰的命?”

皇帝霍地一下站起來。

“霍……”敬武擡頭,看着君王,不卑不亢:“廢後霍氏。”

皇帝眼底沉着怒意:“滾,你給朕滾!”

建章宮殿宇之頂劈下一道閃電。

黃龍元年纏綿病榻的皇帝,在想着五鳳四年的敬武公主。他記得他蹦出“滾”這一個字的時候,敬武眼底多麽哀傷。

皇帝有皇帝的倨傲,有些話,不适合皇帝說。

那些事情都沒有發生在皇帝的眼前,為他親眼得見,但他卻有無數的眼線,鑽營着怎樣讨好皇帝的戲碼。

該查的事情,自有人将真相捧上來,遞到他的眼前。

霍成君死後沒幾天,陛下親軍圍的密不透風的雲林館,走了水。一個宮女子圍了黑布黑衣,悄悄走出雲林館。

她去的地方是公主府。最不得皇帝寵愛的敬武公主府上。

輔首銅環被叩響。

黑衣黑面出現在了府上管家的面前。

女子将黑紗取下:“妾欲拜見公主,求貴府通傳。”

管家上下打量這奇怪的女子,微忖,便搖頭:“公主養身吶,不見客。”

“求通禀,妾乃公主故人。”這女子不依不撓。

管家猶豫極了,心知主人敬武公主頗有些奇怪的脾氣,又是個長在宮外的,不受宮規約束,很善結交奇人異事,說不定眼前這奇異女子真是敬武公主故人吶。

故此猶豫不決。

那女子瞧出了管家左右為難,因說:“這樣吧,公主既不見客,妾送上一籠小食,以全情誼。”說着便将随身帶來的提籃交與管家,囑咐道:“托您呈交公主,這提籃裏乃是敬武小公主最愛吃的桂花甜釀餅,昔年公主纏妾做的,妾的情誼,全在這裏頭。”言畢,眼神裏期期艾艾的,便要離去。

管家見是這般,也不能拒絕,便接了提籃,心忖,公主所食,皆要銀針試探的,若食中有毒,必不能入公主之腹,這提籃中若藏毒,也不能害了公主,不如便按這女子所言,将提籃交于公主便是。

他便着手去辦了。

那女子仍立在門口,癡癡地望。

管家真慶幸自個兒沒擅作主張,将那女子轟走,而是把提籃呈交了敬武公主。誰料小公主見了這提籃中食,臉色大變,慌命人去将那宮女子喊進來。

桂花甜釀餅……

敬武終究還記得。還記得那年月裏,在上林苑度過的日子,入夜時分她潛入昭臺,過午時分也會溜進昭臺,和秋娘在一起,做桂花甜釀餅。

桂花餘味留齒,至今仍在。

那女子竟未走。

公主府中派人來尋,她仍立在門口,在盼,在張望。好似她心中有十分的把握,敬武公主,一定會見她。

入府,她見着了多年未見的小公主。

“秋娘?”敬武走下了臺階。

“是妾身,妾身,拜見公主,願公主殿下長樂永泰。”

敬武伸出了手:“你起身吧。”

殿中燈火通明,敬武長衣散發,慵懶地立在秋娘面前。

小公主長大了許多,五官愈發标致,一雙眼睛水汪汪的,仿佛能說話。她剛睡醒的樣子,少失活潑,只靜靜地望着秋娘。

“秋娘,你有事嗎?”

一開口,仍然是孩子的聲音。

她跪下,伏首掩面,用哭泣代替了說話。

“怎麽了?”敬武走過去。

她哭得好傷心。

“秋娘?”敬武皺了皺眉,她當然有不好的預感:“是昭臺……”她愣了一下,旋即改口問道:“是雲林館有事嗎?”

秋娘緩緩擡起頭,淚眼模糊:“娘娘她、她……求小公主做主。”

敬武心裏一陣抽緊,連問:“她……怎麽了?”

“那天……婢子照料娘娘服藥,外邊的狗腿子突然闖進來,婢子忙喊狗腿子滾出去,雲林館失勢,早落得人欺人踩的下場了,這些年來,娘娘與婢子,都習慣了。”秋娘嘆一聲,聲音都在發抖:“但這狗腿子竟敢闖入娘娘寝宮來!他是連陛下的臉面都不顧了嗎?!婢子又急又氣,抓起燭臺便向那狗腿子砸過去,将他往外趕。”

“誰料,那狗腿子勁兒忒大,竟反手将婢子脖子掐住,婢子動彈不得……這黑心的人,将婢子撂翻在地,狗一樣地蹿起……”

“娘娘還病在榻上呢,這狗腿子從袖中掏出一根白绫,在娘娘面前晃,眼目猙獰,婢子聽見他對娘娘說:‘霍皇後,小的奉上谕,來送您上路’。娘娘氣喘,咳得緩不過來……好半晌,才睜目問:是陛下的意思?”

“那狗腿子便點頭。婢子能夠感覺到娘娘的絕望,她只說,那就動手吧。婢子忙爬過去,推那狗腿子,想将白绫搶下來……婢子沒力道,很快被狗腿子推開,額角砸在床頭,血流不止。”

敬武的心緊張地一陣疼過一陣,她揪心地聽着秋娘說的每一個字。

偶爾,還會顫抖。

此後的每一場夜夢,都是驚恐的。

秋娘繼續說道。

“狗腿子像提小雞兒似的将婢子拎起來,往牆角砸,婢子疼的緩不過勁兒來。那人眼目陰森,擡手将白绫托在手裏——婢子知道他要做什麽,婢子喊呀,叫呀,求他放過娘娘!”

“可是沒用——這狗腿子發狠勁兒,将白绫纏了娘娘脖子,娘娘登時動彈不得。婢子瞧見,可憐的娘娘呀!娘娘的眼角滲出了淚,血紅血紅的,婢子知道,娘娘不甘、不甘呀!她心裏,也放不下小公主。”

“就這麽,這該死的狗腿子像勒牲口似的,将娘娘給勒死了。”

秋娘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邊抹邊看着敬武,哽咽道:“小公主,娘娘臨死,也記挂着你,你、你可千萬要為娘娘做主呀!”

敬武愣在那裏,她是第一次聽見有人在她面前如此繪聲地描述怎樣将一個人活活勒死,而死掉的人……是霍成君。

她幾乎崩潰,大喊道:“你走吧、你走吧!我不想見到你!”

秋娘叩首,忽然間鼻間竄出一聲冷哼,拜道:“小公主,您是娘娘生的,娘娘身上掉下的肉!娘娘如此慘死,您……竟不管麽?您還要與仇人言笑相對?”

“仇人?”敬武眼中透着森冷的光:“誰是仇人?是君父嗎?……大膽!你真該死!”

她理智尚存。

“仇人是誰,公主殿下心中自然有數,這……要不得婢子提點。”

“你……”敬武全身都在發抖,哆嗦着問道:“本宮再問你最後一遍,勒死霍皇後的,當真是君父派去的人?”

“這做得假?公主殿下愛信不信!”

這秋娘,全無方才的溫柔似水,竟開始頂撞敬武了。

“你滾,給本宮滾,”敬武勉強支着身體,口齒間掐足了怒意,“本宮不想見到你!好一個挑撥離間!”

“殿下好自為之!”秋娘緩緩站起身來,裙裾下一雙腿,竟也在微微顫抖。

“本宮不送。”

待秋娘走後,敬武終于支不住,整個人癱軟下來。

貼身的侍女慌忙去扶:“殿下……”

敬武勉強撐着,只說了三個字:“谒建章。”

那一晚,她在建章宮外不知跪了多久,半夜時分,皇帝終于知道了這件事。

她哭着問陛下,為什麽要這樣做,為什麽……

敬武自幼不受寵愛,被君上忽略慣了,她知君上未必在意給她一個解釋,但她還是,抱着那麽一絲兒希望,叩首問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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