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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瀾音推開窗戶,一道刺眼的光瞬間照進灰暗的屋內,晃得她阖上眼。她下意識地擡手去遮,涼光裹着的軟玉柔荑,皙白中泛着珠澤,玉指纖纖,柔若無骨。
入了冬,天色一直陰陰沉沉,一場接着一場的雪,将遠處層疊的群山披了一層白。今日好不容易放了晴,染了雪的陽光耀目而又寒涼。
“吱呀”一聲,有人推門進來。
立在窗前的霍瀾音不需要回頭,聞着那道濃郁的藥味兒,就知道來人是“母親”身邊的錢媽媽。
今時不同往日,錢媽媽進來竟是連門也不敲。
“三姑娘,老奴把藥給您送來了。”
霍瀾音拿着帕子擦窗棱上的積雪,随口問:“這是第幾日了?”
“第七日。”錢媽媽目光掃過霍瀾音的婀娜背影,神色中藏着幾分幸災樂禍。
霍瀾音手中的動作停頓了一下,裹着錦帕的指腹沿着窗棱将積雪輕輕抹去,才慢悠悠地回身走到桌邊坐下,望着面前褐色的湯藥,微微出神。
錢媽媽等了等,忍不住開口:“三姑娘,這事兒可是您答應的。可不能到了這最後關頭再反悔。”
霍瀾音垂着眼,眉眼不變,似沒有聽見。
錢媽媽再催:“三姑娘,您可別怪老奴說話直接。您一個乳娘的孩子,被當成嫡出的姑娘富養了十六年,得了太多不屬于您的東西。如今身世大白,老爺夫人慈悲心腸,給您養女的身份,讓您仍是主子。這可是天大的恩賜。常言道有得必有失,您得到太多,總要為周家做些什麽,總要彌補二姑娘些,這才算有良心,這才不會遭惡報。”
霍瀾音眼前浮現荷珠露出一對小酒窩的巧笑模樣。
錢媽媽口中的二姑娘正是周家的真千金周荷珠,被錯當成乳娘的孩子,以霍瀾音婢女的身份和她一起長大。當年的陰謀被揭穿,丫鬟霍荷珠成了府上二姑娘周荷珠。原本豔驚西澤的周府二姑娘周瀾音,則成了府中養女——三姑娘霍瀾音。
霍瀾音收攏思緒,端起藥碗,将粘稠的湯藥一飲而盡。苦藥入腹,她的身子從內裏開始發熱。她擡手,纖纖指背貼在微熱的額頭。自從服藥,她的體溫逐漸比常人高一些。
她沒病。
這七日她以藥為飯,吃下五花八門的藥。為的,就是把她自己變成一味藥——治療廢太子衛瞻的藥。
北衍尚武。相傳廢太子衛瞻為了讨陛下歡心,竟走捷徑修習邪功,卻不想邪功損體,不僅傷身,亦傷智。他神智混亂時,錯傷陛下,陛下大怒,廢了他的太子之位,又将他發配西荒。路經西澤,遇上連日暴雪不得行,被霍瀾音“父親”留在府中暫避風雪。
錢媽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霍瀾音把藥喝光,臉上才露了笑,說:“三姑娘您歇着,老奴下去了。”
臨走前,錢媽媽又叮囑:“沐浴的花料下午就送來,三姑娘好好準備準備,把自己身上該洗的地方都洗幹淨了,晚上可不能惹了那位爺不爽快。有什麽不懂的地方讓您親娘教教您,想必她懂得很。”
錢媽媽說到最後拉長了尾音,帶了幾分莫名的意味。
霍瀾音雙眸微暗,眉心輕蹙,終于因為錢媽媽的話,情緒起了波動,擡眼冷淡地看向她。
錢媽媽笑了,挖苦道:“怎麽?老奴這些讓您記恩還恩的話說錯了不成?”
“道理是沒錯的。可也改不了你這趨炎附勢落井下石的嘴臉。”霍瀾音淡淡道。
錢媽媽高高在上地瞥着霍瀾音,眼中寫滿了鄙夷和嘲諷,陰陽怪氣道:“那麽個卑賤的出身,适逢戰亂,您親娘大着個肚子,要不是主子良善,說不定您和您那個一身媚骨的娘早就一道入了下等的窯子。那您就會在窯子裏出生,這輩子靠出賣皮肉整日伺候男人過活。您覺得老奴說話不好聽,那是自然,真話就沒有好聽的。您本來就是個低等的玩意兒,偷了這麽多年的榮華富貴,也改不了命數。如今能拿您的身子去給那位爺用,也算老天爺待您不薄。您也不必裝出什麽大家閨秀的貞潔樣子來……”
霍瀾音的丫鬟莺時剛巧回來,聽見錢媽媽的話,氣得瞪圓了眼睛,鼓着兩腮生氣說:“錢媽媽你說話注意分寸!”
錢媽媽住了口,果真不再說。兔子急了還咬人呢。今兒個晚上就要把霍瀾音送過去,可不能在這最後關頭出了差錯。逞了這一時口舌之快已經讓她心裏舒服多了,倒不必再嘲諷下去。
霍瀾音也不動怒,嘴角噙着淺笑,不急不緩地說:“我本是農耕家,生父從戎捐軀,怎地到了你這刁奴的嘴裏竟成了卑賤出身?我竟是不知從戎從農都成了卑賤人。”
莺時在一旁添了一句:“啧,什麽出身都比嗷嗷叫的畜物強多了,至少是人吶!”
“你這死丫頭,看我撕爛你的嘴!”
“錢媽媽——”霍瀾音直視着她,拖長腔調,慢悠悠地喊了她一聲。
錢媽媽氣得臉通紅,盯着霍瀾音雲淡風輕的臉。半晌,她硬生生把話憋了回去——不急,來日方長。她有的是法子折騰這對母女。
“莺時,送客。”霍瀾音也懶得與錢媽媽多說。
——與其和錢媽媽争口舌,不如謀劃未來。
莺時氣鼓鼓地送走了錢媽媽,回來時嘴裏嘟囔着:“以前錢媽媽見了姑娘笑得滿臉褶子,豆眼眯成一條縫。哪是現在這德行……”
霍瀾音起身走到窗下長案前,攤開地圖,細細瞧着,沒怎麽聽莺時的話。她知道錢媽媽之所以對她這個态度并非完全是扒高踩低,還因為府裏都知道她與姚媽媽不和。姚媽媽正是霍瀾音的生母。
莺時機靈地瞄了一眼霍瀾音的神色,然後小心翼翼地将藏在袖中的一封信取出來,雙手遞給霍瀾音。
“什麽東西?”霍瀾音随口問。
“是沈家四郎寫給您的信!”
霍瀾音瞬間變了臉色,即使是錢媽媽出口不遜時,她的臉色也未曾這般冷。
莺時吓着了,不由向後退了一步。
“怎麽送過來的?還有誰見到了?”
莺時急忙搖頭,如實禀告:“誰也沒見着,是總跟在沈家四郎身邊的小厮親手交到奴婢手裏的,确定沒人看見!”
霍瀾音略松了口氣,道:“避着耳目送回去。日後不管是信件或是其他東西都不可再收,見到沈家人也要立刻躲得遠遠的。”
莺時懵了。對上霍瀾音嚴肅的神色,莺時咬咬牙,“噗通”一聲跪了下來,說道:“姑娘,您與沈家四郎本就有婚約,雖然您身世起了波折,可沈家四郎心裏是念着您的,根本不介意您是不是周家真正嫡出的女兒。他既有意有情,您又何必再整日吃那些藥委屈自己!嫁到沈家去,總比……總比不明不白犧牲了自己給廢太子做藥罐子好上許多!而且……”
“莺時!”霍瀾音打斷她的話,嚴肅地說:“你給我記住,和沈家四郎有婚約的人是周家嫡出二姑娘這個身份,而不是我這個人。”
莺時擡頭望着霍瀾音,眼睛紅紅的。
霍瀾音不由心軟,知道這丫鬟是為她着想。只是莺時還不到十四歲,機靈有餘,做事卻不沉穩。她彎腰将莺時拉起來,放柔了聲音:“莺時,我與沈家四郎雖然前段時間在議親,可一共不過見了兩面,話說不過三句。沈四郎并非鐘情于我,只不過輕視嫌棄荷珠做了這些年的奴仆,在我與荷珠之間挑揀罷了。”
“可、可是……”莺時吸了吸鼻子,“奴婢不舍得您跟着廢太子去西荒,奴婢聽說那地方民風未開化,又旱又冷。風吹在臉上像刀子割,吃的都是下等粗糧,更是連洗澡水都沒有……何況是這樣沒名沒分地跟去……”
“你也知道那個人是廢太子,曾經的太子爺!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即使他如今被廢,也不是惹得起的。他雖發配西荒,可你瞧瞧跟在他身邊的那些人,就連父親也将他待為上賓。若是現在反悔……”霍瀾音頓了頓,“你以為還有反悔的機會?”
“您當初就不該答應!”
霍瀾音沉默了。
眼前浮現“母親”落淚的樣子,霍瀾音緩緩垂下眼睛。
她必須答應,還要歡天喜地心甘情願當成恩典一樣地答應。
莺時咬着唇,知道自己說錯話了。眼下情景,哪裏是主子能自己選擇的?她小心翼翼地捏住霍瀾音的袖子晃了晃,濕漉漉的眼睛裏一片赤誠:“莺時笨,很多道理不懂。主子說什麽就是什麽,您讓莺時怎麽做莺時就怎麽做,再也不敢擅作主張了。您要去西荒,莺時跟您去就是了!”
霍瀾音揉了揉她的頭,含笑溫聲:“聽說那地方民風未開化,又旱又冷。風吹在臉上像刀子割,吃的都是下等粗糧,更是連……”
“不管!莺時這輩子都跟在您身邊!”莺時使勁兒抱住霍瀾音的腰。
莺時是小時候被霍瀾音救下來的孤兒,她之前因為年紀小,并不是貼身伺候霍瀾音,只做些雜活兒。如今霍瀾音搬到小院子,身邊伺候的人被遣得差不多了,莺時接過了貼身婢女的差事。
至于霍瀾音先前身邊最親密的貼身婢女,正是府裏的真千金——荷珠。
想到荷珠,霍瀾音眉心微蹙,心裏一時間百轉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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