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霍瀾音抿着唇,面露痛苦之色。

“殿下松手……疼……”

衛瞻沒有放開她,仍舊壓在她的背上。

一陣長久的沉默之後,衛瞻詫異地看向趴在床榻上的霍瀾音。所料之內的慌張和解釋都沒有。她被揭穿之後,好像就這樣認了下來,并未給自己辯解分毫。

衛瞻松了手。

沒了鉗制的霍瀾音急忙爬到了床裏側,将散亂的衣裳整理好,蜷縮着抱膝躲在床角。長發散落下來,遮了她大半蒼白的臉色,她的眉眼陷在陰影裏。

衛瞻坐在床側,審視着她。

“殿下說得很對。殿下脾氣暴躁,時常亂發火。在你身邊總是要擔心一個不小心被掐死。西荒那樣的地方貧瘠酷寒,殿下更沒有往日的身份和榮華。床笫之間,殿下粗魯蠻橫,一切都按您的喜好……”

霍瀾音擡起頭,終于将陰影裏的眼睛露出來。眼睛幹幹淨淨的,她沒有哭,只是眼角有一點濕。

她問:“可是除了取悅殿下,我還能做什麽?除了對殿下深情,我還能對誰深情?”

衛瞻好像被問住了,略皺起眉。

霍瀾音再問:“我做錯什麽了?取悅殿下是錯?還是努力說服自己将殿下放在心上嘗試去愛殿下是錯?”

她再問:“我做錯什麽了?”

衛瞻沉默,她第三次問:“我做錯什麽了?”

顯然,她是得不到衛瞻回複的。

霍瀾音重新低下頭,那雙幹幹淨淨的眼睛重新陷于陰影裏,看不見了。

她哭了嗎?

衛瞻想知道她有沒有哭,于是探身握住她的腳踝,将角落裏的她拉過來。發如潑墨般灑滿床,她的面孔徹底從陰影裏顯現出來。她眼睛紅紅,卻沒有哭。

衛瞻忽然想起那日生辰宴上,他将她帶走,馬車之上她明明受了委屈卻隐忍不肯哭的樣子。其實她是不喜歡哭的吧?

衛瞻慢條斯理地将她的鞋子脫了扔下床,道:“下次不準穿着鞋子往床上爬。”

霍瀾音忽然雙手捧住衛瞻的手腕,她望着他,說:“殿下,你別把我丢在西澤好不好?好多人都知道了……我、我在西澤活不下去的!我怕死,我不想死,我也不想淪落到髒地方去伺候別的男人。”

她望着他的眼睛裏有一抹光,像是最後的希冀。

“我會聽話的。我也會早日真的愛上殿下。愛殿下的一切!我所要的只是殿下給的一點庇護罷了……”

“會聽話?”衛瞻問。

霍瀾音使勁兒點頭。

衛瞻看着霍瀾音的眼睛,道:“那哭一個瞧瞧。”

霍瀾音怔了一下,下一瞬,眼淚迅速蓄滿眼眶,懸而欲落,将落不落,長長的眼睫輕輕一顫,眼淚滾落,滑過雪瓷一樣的臉頰。繼而是第二顆淚珠兒,一滴又一滴的眼淚滾落,很快弄濕了她的眼睫,弄濕了她的臉,淚水漣漣,楚楚可憐。

衛瞻探手,在霍瀾音的腰間摸了摸,摸到雪帕。他慢條斯理地将帕子展開,蓋在霍瀾音的臉上,道:“你還是這麽哭好看些。”

霍瀾音一怔,将覆在臉上的帕子拿開,去看衛瞻,衛瞻已經走到了門口。

“殿下?”她含淚喊他。

衛瞻回頭望向她,忽然覺得心裏一陣古怪,倉皇地別開眼。推門邁了出去。房門被他随手重重關合。

霍瀾音在床榻上呆坐了好一會兒,才收了眼裏的委屈,用帕子将臉上的淚痕擦去。她輕輕舒了口氣。看來,她是闖過了這一關。

霍瀾音在衛瞻的房中又等了一會兒,也不見衛瞻回來。她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下午,小豆子跑來說道:“殿下讓夫人安排一下,明日一早要出發離開了。”

“這麽早……”姚媽媽心裏不舍。

霍瀾音心裏卻是一松,看來她是因禍得福,可以早日離開了。她吩咐莺時幫她收拾東西,拉着姚媽媽在床邊坐下。将給她贖身和買了宅院奴仆的事情說了。

姚媽媽心裏亂得很,根本就沒怎麽聽進去霍瀾音的話,也并不關心這個。她握着霍瀾音的手冰涼冰涼的,她說:“音音,這讓我怎麽放心得下啊!我的音音……”

她滿心都是女兒,自己的未來倒顯得不重要了。她太怕分別,更怕連噩耗都是多年後才輾轉得知。原以為這一日很遠,沒想到這麽快就來到。若是連女兒都失去,她便什麽都沒有了。

“阿娘不必悲觀,興許要不了多久我就會回來接你。”

姚媽媽怎麽能信?只當是霍瀾音安慰她的話。

霍瀾音又安慰了姚媽媽好一會兒,周玉清派人來請霍瀾音過去一趟。霍瀾音趕去周玉清的書房時,周玉清還沒過來。他在趙氏那裏耽擱了一陣子,才匆匆趕過來。

看着周玉清邁進門檻,霍瀾音起身喊了聲“父親。”

周玉清點點頭,快步走進房中,步履中顯出疲憊,看得霍瀾音有些心疼。

周玉清在椅子裏坐下,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不由皺眉。他敲了敲茶盞,看向霍瀾音,道:“不是你泡的?你從小來我這兒只要看見茶涼了都會去再泡一壺。”

霍瀾音怔了怔,忙說:“我現在去給您泡。”

“不用了。”周玉清指了指椅子,讓霍瀾音坐下。

“有些話早就想對你說,只是你也知道父親每日歸家的時辰都很晚。往往那個時候你都在大殿下那裏。”周玉清頓了頓,問:“瀾音,你可怪父親狠心?”

霍瀾音沉默。

周玉清嘆了口氣,道:“這發配邊疆之行,是有士兵護送的。你可知道殿下身邊為何一個護送侍從都沒有?”

霍瀾音搖頭,這也是她曾經疑惑的。

“緣由不知,可的确是被大殿下殺光了。瀾音,那些侍衛是護送,更是押送。然而消息傳回宮中,陛下并未指責半分,也沒有再派人過來。只讓大殿下繼續往西荒去。”周玉清頓了頓,“大殿下從小養在陛下身邊,是陛下親自帶大的。他七歲既可随意翻看奏折,十歲便被陛下帶上朝堂,十三出征陛下送至連雲山。即使同為皇後所出,這份自幼的尊榮亦是二皇子不曾得到。”

霍瀾音默默聽着,隐約猜到了父親的意思。

“只要大殿下将體內邪功逼出,江山日後必然是他的。”周玉清說得斬釘截鐵,“音音,父親知道你無心留在西澤,不想糾結在趙氏的錯誤裏。倘若離開,跟大殿下離開是最好的出路。憑我音音的容貌才智,日後謀妃位輕而易舉。甚至後位亦非不可得。”

霍瀾音震驚地看向周玉清,一時間心情複雜。她收回視線,說:“父親高看瀾音了。”

“我女容貌出衆,更有異香相伴。非尋常男子可護。”周玉清搖頭,“瀾音,我不是沒想過在遠親中為你尋個好人家。可是你沒經歷過戰火塗炭的年歲,不懂得‘平安’二字的可貴。若是日後一旦遇到點事情,以你的容貌和異香,絕非尋常男子護得住。你只有往上爬,爬到歹人無法觊觎你的地位!”

周玉清看着霍瀾音的臉色,又承諾:“日後不必擔心你娘,只要我還留在西澤,她必然平安無恙。”

霍瀾音離開的時候,還在想着周玉清的話。有那麽一瞬間,她幾乎被周玉清說服了。然而外面的涼風一吹,很快讓她清醒過來。

在平安富貴之前,還有她更想要的東西。而她要的東西絕對不是取悅衛瞻可以得到的。她必然要讓父親失望,可她絕不後悔。

沒走多遠,霍瀾音看見周荷珠等在前面。

“要見父親?”霍瀾音問。

周荷珠搖頭。

霍瀾音便知道荷珠是來尋她的。兩個人沒有多交流,踩着路邊的積雪沉默往葳蕤院走去。将要走近,霍瀾音開口:“天氣不好的時候父親的腰腿會疼,我往年給他煮的藥你都知道。”

“知道。”

“你母親并非心思歹毒之人,只是太容易被騙,被人利用。如今錢媽媽不在她身邊,你多哄着她些,潛移默化總會影響了她。”

“好。”

“不要因為沈四郎的退婚心裏不舒服,你總會遇到更合适的。”

這便走到了葳蕤院院門口。

周荷珠紅着眼睛丢下一句“多保重”,匆匆轉身跑開,踩得積雪咯吱咯吱地響。

霍瀾音擡眼看天色陰沉,恐又要落雪。只希望這雪不要影響了明日的行程。回房之後,霍瀾音沒有像昨日那般主動去找衛瞻。她在等着小豆子來請她,若是小豆子今日不來,她便不過去了。

眼看着将要子時,霍瀾音剛打算歇下,小豆子打着哈欠過來請人。

“我瞧着起風了,雖然很近,也多穿些。”姚媽媽将厚厚的鬥篷裹在霍瀾音的身上,連兜帽也扣好。

衛瞻在給京中的來信寫回信。

“殿下還沒歇着。”霍瀾音将鬥篷挂在衣架上。

衛瞻将手中的筆放下。

“咚咚。”小豆子又叩門,“夫人,這是江太傅給您的藥。”

衛瞻皺起眉。

她進來時,帶來一室的馨香。此時,又滿是藥臭。

霍瀾音喝完藥,走到衛瞻面前,将手軟軟搭在他的肩上。

“去洗澡。”他說。

霍瀾音解釋:“我來前洗過的。”

“去洗。”衛瞻沉着臉。

霍瀾音收了手,往浴間去。她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望向衛瞻,嘴角挽出一抹笑,問:“殿下要一起洗嗎?”

衛瞻嗤之以鼻。

霍瀾音那雙噙着笑意的眼睛一瞬間黯然下去,浮現淡淡的失望。她轉過身,略低着頭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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