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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天暗了,早些睡吧,別累了眼睛。”柳嬷嬷挑簾走進東次間,見唐瑜還在抄寫經書,關切地勸道,說完低聲數落墨蘭,“你在姑娘身邊伺候,怎麽不勸着點?要不是我過來看看,是不是就打算由着姑娘繼續寫下去了?”
墨蘭想要辯解,對上柳嬷嬷不悅的目光,她抿抿唇,屈膝認錯:“是奴婢失職。”
姑娘十一歲那年,容氏趁侯爺外出欺負姑娘,當着一屋子客人冤枉姑娘偷她東西,侯爺回府後大發雷霆,事後請姑太太幫忙尋位靠得住的嬷嬷進府教導姑娘,姑太太千挑萬選選了柳嬷嬷,既擅琴棋書畫,又精于內宅管家。柳嬷嬷一進府,立即震懾得容氏不敢使壞了,然後将一身本事全部傳授給姑娘。能幹又敬重姑娘,不曾倚老賣老,姑娘十分信任器重柳嬷嬷,連侯爺都禮讓柳嬷嬷三分,她哪能随便頂嘴。
“嬷嬷,是我不聽勸,您別怪墨蘭了。”唐瑜放下筆,用眼神示意墨蘭過來收拾書桌。
“你就護着她吧,慣得她與蕙蘭越來越不成體統。”柳嬷嬷笑着嗔道,和藹可親,說着目光落在一座燭臺上,她忽然皺眉,一邊走過去一邊道:“看你這邊蠟燭用的這麽快,是不是又熬夜看書了?姑娘你別嫌我啰嗦,人這眼睛最禁不住累,生病了好了就沒事了,眼睛壞了,往後就治不好了,看遠點的東西都得眯着眼睛瞧,你想自己變成那樣嗎?”
老人家關心起人來話特別多,但都是出于好意,唐瑜連連點頭,再三保證今晚會早睡。
柳嬷嬷點點頭,将燭臺往裏面稍微挪了挪,轉身前,手飛快沿着蠟燭頂層抹了一圈。
唐瑜與墨蘭一起送她出去,墨蘭吩咐小丫鬟去備水,她陪着姑娘在院子裏散步。
西邊天上殘留着一抹紅雲,唐瑜縱目遠眺,待雲彩轉黯,她收回視線,回屋洗漱。
山中晚上風涼,墨蘭一一關了窗,房間裏燭光溫暖柔和,唐瑜擦完腳靠到床頭,習慣地取了本書看,只是今晚困意來得早,沒看兩頁就倦了,唐瑜以手掩面,合上書,細聲對坐在繡凳上縫荷包的墨蘭道:“睡吧。”
墨蘭又驚又喜,姑娘睡得早,她就不用擔心姑娘壞了眼睛,更不用擔心自己被柳嬷嬷罵了。
幫姑娘放下紗帳掩好,墨蘭提着一盞燈去吹燭臺,往外走時,忍不住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主仆倆都睡了。
東廂房裏面,小丫鬟秀兒見上房的燈暗了,走到內室門前回禀道:“嬷嬷,姑娘歇了。”
“嗯,你也睡吧。”
裏面傳來柳嬷嬷困倦的聲音,秀兒應了聲,心滿意足地去外間榻上睡覺。
內室,柳嬷嬷卻從床上下來了,一身衣裳穿的好好的,她跪在早就準備好的蒲團上,默默地誦經。人各有命,她也是身不由已,只求佛祖看在她前幾年盡心伺候大姑娘的份上,看在她寬待秀兒的份上,将來少罰她一些。
不知念了多久,外面明月已經爬到高空,柳嬷嬷終于站了起來,朝外間走去。
吸了她提前準備好的迷香,秀兒早已睡熟,柳嬷嬷抽出她的枕頭,再狠狠地捂在秀兒臉上。
枕頭底下突然傳來微弱的掙紮,柳嬷嬷眼中兇光乍現,越發用力。
嗚嗚的聲音越來越弱,直至陷入一片死寂。
柳嬷嬷出奇的冷靜,她拎着早就準備好的桐油和刷子,鬼魅般在廂房晃動,裏面塗好了,再去塗上房窗棱。
準備妥當,兩刻鐘後,秀兒的房間,開出了第一朵火苗。
青龍山山頂,端王府別院。
守在正門的侍衛最先發現了山下的火光,常年守在這邊,侍衛早對青龍山各處別院的情況了如指掌,稍微思量便确定了走水的人家,同其他三個侍衛商量後,由他進去禀報。山中起火是大事,無論誰家都得知會王爺。
宋欽五感敏銳,幾乎與守夜的褚風同時辨認出了侍衛的腳步聲,登時清醒過來。
褚風上前盤問侍衛,宋欽坐了起來,猜到有要事,不然侍衛不敢連夜打擾。待聽出褚風以更快的速度趕回來,宋欽皺眉,擡起長腿利落下地,正要披上墨色外袍,門外褚風沉聲道:“王爺,唐家別院走水了,距離太遠,看不清到底是哪個房間起火。”
宋欽眉頭松開。他還以為宮裏出了事,原來只是走水……
“唐家別院?”眉頭再次皺起,宋欽迅速穿好外袍。
“是唐家。”身為唯一知曉王爺對唐姑娘心思的人,褚風緊張地看向寒着臉走出來的男人,“王爺,要不要屬下過去看看?”
“不用,你保護三公主。”宋欽冷聲下令,健步如飛,眨眼就消失在了門口。
唐瑜很熱,熱得難受,胸口堵塞,她呼吸困難,努力吸氣……
吸進來的氣莫名嗆人,唐瑜劇烈地咳嗽,艱難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躺在了地上,周圍濃煙彌漫,火舌缭繞。唐瑜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火,一片一片熊熊燃燒,像猙獰的猛獸,下一刻就會撲過來将你吞噬。唐瑜怔怔地看着,有那麽一瞬間,她覺得自己身在夢中,可逼人的熾熱讓她徹底清醒過來,這不是夢,房間真的起火了!
“墨蘭!”唐瑜迅速站了起來,驚恐喊人。
然而火舌肆虐,包裹着房梁桌椅噼裏啪啦,唐瑜聽不到任何回應,不知是她聲音太小沒有傳出去,還是火勢太大,阻隔了外面的聲音。唐瑜急切地往門口跑,眼看就要跨出去,前面突然掉下來一根燒着的房梁!
唐瑜吓得連連後退,退得太急,跌坐在地上。
地面都是熱的。
盯着前方被堵住的去路,唐瑜心底第一次生出絕望,起火了她可以逃,可是現在,她怎麽辦?
“墨蘭!”火舌迎面撲來,唐瑜狼狽地往屋中空曠的地方躲,朝着窗子尖聲求救。濃煙嗆人,她漸漸站立不住,踉跄着朝房間唯一一方完好的桌子走去,頭頂突然掉下一條通紅的房梁。唐瑜捂着嘴往旁邊躲,身體卻沒有更多的力氣支持,軟綿綿倒了下去。
她想站起來,卻使不出一點力氣。
身上好像着了火,除了難受,她又熱又渴,望着西次間的方向,唐瑜體內僅存的水化成了淚。
如果在劫難逃,她想死在母親的畫像前。母親長什麽模樣?都怪父親畫的不好,她看畫像看了這麽多年,竟然還是無法記住母親……她想再看一眼,也許這一眼就記住了,到了陰曹地府,能認出母親……
“娘……”
真能見到母親,生她養她的母親,會待她如珠似寶的母親,或許,死了也不錯?
視線模糊,小姑娘神志不清,閉着眼睛蜷縮成一團,夢呓般喚她短短十幾年最想的人,大多數時喊得都是娘,偶爾換成爹爹。
喊着喊着,周遭的火突然沒了,唐瑜茫然地環顧四周,卻只見一片白霧茫茫。她不懂這是哪,不懂那片即将燒死她的火怎麽不見了,她攥着衣襟往前走,忽然迷霧晃動,前面隐隐約約走過來一個人。唐瑜驚慌地往後退,緊張地盯着那道身影,直到對方越來越近,穿一襲白裙,面容模糊,如雲的發髻裏簪着一朵牡丹花。
唐瑜愣住了。
父親說,母親生前最愛牡丹,難道這人是母親,母親來接她了?
唐瑜不再害怕,她期待地盯着女人的臉,想要看清她。
可就在對方五官漸漸清晰就要完全露出來時,霧海再次震蕩,轉眼化成熊熊火海。
“娘……”唐瑜哭着喊,其實只是動了動嘴,幾若無聲。
但宋欽聽見了,他低頭看她。
唐瑜神智渙散,勉強睜開眼睛,對上的就是一雙漆黑深邃的眼眸,他看着她,意外又憐惜。唐瑜忽然記起了小時候,父親帶她去賞牡丹,她想起母親,靠在父親懷裏問母親最喜歡哪種牡丹。當時父親正在笑,然後唐瑜清晰地記得,父親臉龐轉向她時,他嘴角的笑一點點消失了,深邃的眼意外地看着她,哀傷,憐惜……
父親的肩膀也像這個人一樣結實有力,輕輕松松就抱起她。
所以,是父親來救她了嗎?
“爹爹……”唐瑜拼盡僅剩的所有力氣抱住男人,哭着喊爹爹。
宋欽正因她依戀的動作身體僵硬心跳如鼓,忽然聽到小姑娘細細弱弱的輕語,心陡然平靜下來,嘴角冷笑。
火勢太猛,此時不是跟她計較的時候,宋欽謹慎地往此間沖。他在外面觀察過了,這場火是東廂房燒起來的,山裏風大,火勢迅速蔓延到上房,連着後面一排房屋也着了。上房受到兩側火勢夾擊,火勢最險,護衛們努力幾次都沒能救出人。
安國寺、附近人家都派人救火來了,別院一片混亂,宋欽抹黑臉,扮作家丁沖進來。如今往前面走,出去就是站在院子裏着急等候的唐家護衛,往後面走,都是火,但闖出去了,便沒人知曉唐瑜已經得救。
宋欽不是做了好事不留名的善人,他就是要讓她知道,是他救了她。
西次間火勢稍弱,宋欽闖了進去,暫且将唐瑜放在地上,他去拆北牆上的窗。牆上火勢蔓延,宋欽一腳踹開窗扇,但周圍的火還是圍了過來。宋欽搬把椅子過去,然後将房間唯一一盆水都潑在了唐瑜身上。
唐瑜貪婪地張開嘴,舔唇上的水跡。
宋欽在旁邊站着,以為她會清醒會生氣,沒料到她只是躺在那兒,閉上眼睛,近似慵懶地做了這樣一個動作,像明知将死卻只求一次歡好的瘋子,妖嬈難以抗拒。心底不受控制,竄起一股無明業火,好在理智尚存,宋欽一把将唐瑜扛到肩頭,朝窗口走去。
唐瑜腦袋晃動,身上涼快了,她清醒了些,一擡眼,看到供桌前挂着的畫像,畫像一角已經着了,随時可能被大火席卷。
“娘……”
唐瑜着急地喊。
宋欽聽見了,側頭看了一眼,不想管,時間緊迫,多留一瞬就多一分危險。
他徑直往窗口走,唐瑜急了,哭着拍他後背,“爹爹,娘……”
宋欽眉頭一突一突的,踩上椅子時順勢将她抵在窗前,一手探進她濕透的長發,一手擡起她下巴,黑眸危險地盯着她眼睛,“看清楚,本王是誰。”
唐瑜呆呆地看着他,空氣太熱,她根本看不清,包括那張畫像,也只是看到了一幅畫,因為對着畫像祭奠了幾日,很确定那是母親的畫像。剛剛吸了那麽多煙,腦袋還糊塗着,認定救她的人是父親,所以眼前的人問了,唐瑜依然執着地喊他,“爹爹……”
她聲音無力,輕輕地像撒嬌,美眸噙淚,無辜地望着他,“撒起嬌來”,比三公主還招人疼。
宋欽盯着她,盯着她,認了。
色令智昏,她這張臉,有讓任何男人頭腦發昏的本事。
已經确認過窗外是片花叢,宋欽飛快扯下外袍将唐瑜裹住,然後扔麻袋般将她扔了出去。扔完了,他迅速跳下椅子,幾個箭步沖到供桌前,以手撲滅畫像邊角的火,取下畫像卷好,再度沖到窗前,敏捷地跳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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