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衛昭一直都聽唐瑜的話。

青梅竹馬,唐瑜七歲以前,都是衛昭領着她玩,七歲之後,唐瑜慢慢懂事了,衛昭再想做些長輩們不允許的事情,譬如爬樹跳牆,唐瑜就會小大人似的管束衛昭,這麽多年下來,衛昭已經習慣了一切都聽表妹的,既有讓着她的心思,更多時候也是覺得表妹的話有道理。

就連這次她說不想嫁他的理由,他都覺得表妹情有可原。

可是,他不想聽她的了,不想只跟她做兄妹,不想去娶別的女人。

她臉上殘留淚珠,眼裏蓄着淚水,哀怨可憐,衛昭看着她,看到她臉上的疹子,忽然為表妹的反常找到了理由。他眉眼再度柔和下來,伸手去幫她抹淚,小姑娘扭頭躲開,還把白紗放了下來,衛昭苦笑,垂眸勸道:“表妹,我知道這幾天你過得很不好,現在又病了,你先好好養病,等你好了,咱們再心平氣和地談談?”

表妹一定是心情不好才胡思亂想的,等她平靜下來,他再哄哄,表妹一定會回心轉意。

唐瑜明白他的打算,剛要再說狠話,門簾外傳來唐氏靠近的聲音。

就算是表兄妹,又有探病的借口,單獨相處這麽久也夠了。

“別讓我娘知道。”衛昭迅速收斂臉上異色,輕聲叮囑她,像小時候兄妹倆有什麽秘密一樣。

唐瑜隔着面紗看他,模糊朦胧,但她看到了他眼裏的哀求,他怕什麽?怕姑母因為她的變心不喜歡她了嗎?怕事情鬧到長輩面前,兩人真的再也沒有轉圜的可能了吧?

可唐瑜就是要跟他徹底決斷。

低下頭,唐瑜小聲地哽咽起來。

衛昭急了,還想再哄她別聲張,門口唐氏已經進來了,一看侄女竟然在哭,兒子慌慌張張地一看就是在賠罪,唐氏回頭看了眼,為免外面丫鬟們想歪了,她暫時沒有訓斥兒子,走到床前才一把拉開兒子,她坐到床上,低聲質問衛昭:“做什麽又欺負你表妹?”

衛昭是被冤枉的,但他心甘情願被冤枉,正要承認,忽然見床上的小姑娘擡起了頭,衛昭心中一緊,但唐瑜已經哽咽着朝唐氏解釋起來,“姑母,表哥沒有欺負我,是我不想嫁給他了……”

不想嫁的理由,就是她方才對衛昭說的話。

唐氏難以置信地盯着自己的侄女,從未想過她疼若親生女兒的侄女,有一天會因為擔心被他們連累,主動疏遠他們。

眼看着母親神色一點點變化,衛昭急得跪了下去,“娘,你別聽表妹胡說,她現在心情不好,她自己都不知道她……”

“我是病了,但我想的很清楚。”唐瑜平靜地打斷他,平靜地近乎絕情,“我為什麽病?就因為我花了一晚上考慮。表哥,我知道你對我好,但我真的後悔了,我不求你原諒,只求你忘了我另娶旁人,早些安了我的心。”

“表妹……”

“阿昭,”唐氏看兒子一眼,看得兒子閉嘴了,她才轉向唐瑜,沒有生氣,只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疲憊,“瑜兒,你跟姑母說實話,真的下定決心不嫁你表哥了嗎?婚姻不是兒戲,你向來懂事,姑母希望你想清楚了再回答,衛家處境尴尬,姑母比你更懂,但你表哥對你掏心掏肺,你真的放得下這麽多年的情分?”

手心手背都是肉,唐氏哪個都不怪,兒子沒錯,生在衛家他也沒辦法。侄女也沒錯,因為宋欽掌權後,唐氏也曾擔心娘家因為她的關系受連累,侄女不怕艱難嫁進衛家,是她更重兒女私情,侄女不嫁,那是小姑娘更看重父女情,無可指摘。

事情走到這一步,只能怪命。

母子倆都注視着唐瑜,唐瑜閉上眼睛,搖了搖頭,“姑母,對不起,我不嫁了。”

衛昭聽了,挺直的肩膀突然垮了下去,怔怔地看着床上的姑娘。

不嫁了,不嫁了,當着母親的面她也這樣說。

她怎麽能這麽狠心?

心裏怪着她,卻也恨不起來,痛苦無力委屈,眼裏不受控制地湧出了淚。

“阿昭,你先回去。”唐瑜看不見,唐氏看到了,不想兒子丢人,攆他回家。

衛昭微微仰頭,他也不想在表妹面前失态,站起來,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快到屏風前,衛昭定住,對着屏風木架上精致的紋絡,他發了很久的呆,然後才低聲道:“表妹,我不信你能忘了我,我知道我沒用,不能讓你安心。

如果你信我,咱們先只做兄妹,你多等我幾年,等我能讓你安心了,你再嫁我。你不信我,那你就先嫁人,我還是那句話,除了你,我誰也不娶。你沒出嫁,我等你回心轉意,你嫁了,我默默看着你,老天爺可憐我,就讓你們夫妻不和,我重新搶你回來,否則我就一個人過,一個人老死。”

言罷不等唐瑜回應,大步離去。

唐瑜望着他寂寥的背影,只覺得心被刀子生生分成了兩半,一半留在體內,麻木地撐着她活下去,另一半被衛昭帶走了,永遠都無法再收回來。

“姑母,你勸勸表哥……”她什麽都做不了,只能求唐氏。

唐氏握住侄女的手,什麽都沒說。加起來都沒她歲數大的兩個孩子,懂什麽情愛?難過的時候死啊活啊一輩子随口就說出來,但再動人的話也抵不過時間。心性未定,可能過兩天侄女就改了主意,也許侄女嫁了別人,沒過多久兒子也會看上別人。

不到那一刻,誰都說不準将來的事。

晚上柳嬷嬷又幫唐瑜在臉上抹了點藥膏,次日一早,唐瑜病情轉重,唐氏親自送侄女去了唐家近郊的一處莊子。讓侄女在屋裏休息,她命莊頭聚集莊子上所有下人,恩威并施地敲打了一番,臨走前又仔細叮囑了柳嬷嬷,叫她萬事上心。

晌午飯後送走唐氏,柳嬷嬷、蕙蘭回了後院,墨蘭留在侯府看守梅閣了。

唐瑜戴着紗帽靠在臨窗的大炕上,呆呆地望着院子裏一棵梅樹。

等天黑了,她就要去宋欽的端王府,做他一個月的禁脔。

胃裏一陣難受,唐瑜捂住胸口,試圖想些其他的分心,然而腦海裏全是那些叫她惡心的事。

柳嬷嬷見了,扭頭對蕙蘭道:“你去外面守着,我有貼己話對姑娘說。”

蕙蘭哎了聲,擔憂地看眼姑娘,小步出去了。

柳嬷嬷脫了鞋,爬到炕裏頭,跪坐在唐瑜身旁,嘆道:“姑娘在想晚上嗎?”

唐瑜沒吭聲,昨天衛昭走後,她覺得自己已經死了,活着,也是行屍走肉。衛昭不懂她的遭遇,他對将來猶抱希望,她卻清楚,她的将來只有父親,不會再有任何男人,一輩子與琴棋書畫為伴了。

“姑娘,你這樣,我心裏難受。”想到太後信裏交代的話,柳嬷嬷悲從中來,真的落了淚。小姑娘苦,太後也苦,都怪宋欽那個狼子野心的王爺,他想當皇上,不如當初直接順應大臣登基,随便給五皇子一個閑王封號,大家相安無事。可他非要名聲,自封攝政王,将五皇子捧到皇位上,卻不敬太後、小皇上,年年日日的輕視,猶豫慢刀子炖肉,太後能不恨?

沒有宋欽,太後就不會想到利用唐瑜,唐瑜也就不用違背心意與表公子斷情了,如今更要連命都搭上。

柳嬷嬷替小姑娘叫屈,她希望小姑娘能活下來,好死不如賴活着,命比什麽都重要。

“姑娘,老奴擅作主張,替你準備了兩樣東西。只是接下來老奴的話不太入耳,你想斥責,等我說完了再教訓我,行嗎?”

唐瑜眼睫顫動,終于有了回應,默默轉過頭,等着柳嬷嬷說清楚。

柳嬷嬷低頭,從袖口掏出一個胭脂盒,一個拇指大小的小瓷瓶。她先拿起胭脂盒,打開蓋子,裏面脂白如玉,沒有任何香味。唐瑜不解,柳嬷嬷蓋上蓋子,用只有唐瑜能聽得見的聲音道:“這叫美人香,是青樓女子用的,本身無香,塗在身上,卻會讓男子沉迷,誤以為懷裏的女人天生媚骨,然後身不由已……草草了事,減少女子的痛苦。”

唐瑜攥緊了手,這是她第一次聽人說男女之間的事,她不懂也不想懂具體,她只知道,宋欽要她的時候,她一定是生不如死,一定希望痛苦的時間越短越好。

她不說話,柳嬷嬷知道她聽進去了,繼續道:“姑娘,東西不多,你記住,每次只塗在……”

後面的聲音低了下去。

唐瑜卻想到了那天晚上,宋欽撲上來,咬……她的小衣。

她戴着紗帽,柳嬷嬷看不出她懂不懂,想想小姑娘尚未出閣,在家規規矩矩的不曾接觸過那些,硬着頭皮解釋道:“男人,都貪吃……”

男人确實貪吃,喜歡那兒超過姑娘的臉蛋、紅唇。柳嬷嬷不想唐瑜死又不能不聽太後的話,就想到了這個方法。唐瑜抹在身上,嘴碰不到,即便宋欽吃完又去親她,唐瑜服下的也不多,太後問起,她就說擔心宋欽前幾天不碰唐瑜,那唐瑜吃了胭脂突然暴斃,宋欽立即就會發現不對,而東西用在胸口,宋欽只要動歪心思,就一定會下嘴,萬無一失。

唐瑜不想聽這些,冷聲打斷了柳嬷嬷,指着小瓷瓶問:“這是什麽?”

柳嬷嬷捏捏瓷瓶,聲音更低了,“姑娘,這,這是避子的,尋常避子湯傷身,我特意尋了這副不傷身的藥,只是用起來比較麻煩。避子湯時候喝一碗就夠了,沒事不用喝,這個您得兩天服一次,每次往茶裏到一點,管用又不傷身。”

說着示範唐瑜每次倒多少。

其實這是解藥,柳嬷嬷想保住唐瑜的命又不惹她懷疑,只想到了這份說詞。

唐瑜又怎麽會想懷宋欽的孩子?

盯着柳嬷嬷手裏這兩樣東西,唐瑜笑了下,笑聲似哭,“嬷嬷費心了。”

她是真心感激,柳嬷嬷卻受之有愧,抹抹眼睛,攥住唐瑜手道:“嬷嬷給姑娘準備了一個包袱,裏面是姑娘幾件貼身衣物,還有姑娘最喜歡的書,再裝上一套姑娘平時用的脂粉,然後将這兩樣攙和進去。姑娘,到了那邊,你只能自己照顧自己了,切記老奴的話,千萬別忘了啊。”

她做了她能做的一切,接下來,就看唐瑜的命了。

唐瑜點點頭,“嬷嬷放心,我不會忘的。”

她怎麽會忘?怎麽會叫自己多承受痛苦,叫自己懷上宋欽的孩子?

夜幕降臨,莊子上的人都睡了,院裏院外靜悄悄的,一片沉寂。

唐瑜和衣坐在炕上,等着閻王派鬼差來索她的命,柳嬷嬷陪着她,這一個都是她守夜了。

主仆誰都不曾開口,屋中針落可聞,窗上忽然傳來三聲清響,響得那麽突兀,宛如鬼魅。

柳嬷嬷緊張地站了起來。

唐瑜無動于衷,下了地,接過柳嬷嬷準備的包袱。

柳嬷嬷送她出去,開門前,緊緊抱住可憐的小姑娘,“姑娘保重……”

唐瑜拍拍她,轉身開門。

門外站着一個黑衣侍衛,唐瑜沒看是褚風亦或其他人,僵硬地跨了出去。黑衣侍衛不動,盯着柳嬷嬷,柳嬷嬷識趣地退回去關上門,黑衣侍衛才擡起手,攥住了唐瑜的。

唐瑜震驚,猛地擡起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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