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陸維被押進诏獄後,剝去了侯爵朝服和高冠,換上囚犯穿的赭衣。
之後,他被人綁在刑架上抽了三十鞭,戴了鐵制的手鐐腳铐,送進诏獄最深處的一個牢房。
盡管是白天,因為牢房內沒有窗,所以光線仍舊不怎麽好,視線所及盡是灰撲撲的一片,潮濕的氣息迎面而來。
靠着牢房的北牆,有個低矮簡陋的木桌,上面放着一小甕水。
牢房的南牆根之下,堆着一些雜亂的稻草,想必就是給囚犯用來睡覺的地方。這些稻草氣味難聞,上面有許多黑褐色的斑塊,不知是黴菌還是以前被關押在此處的囚犯,因受刑而留下的陳年血跡。
陸維此時的形貌頗為凄慘,手腕和腳脖都挂着沉重鐐铐,鬓發散亂,被抽了三十鞭的後背皮開肉綻,衣裳盡皆裂開,浸染出道道鮮紅。
後背處是一片火灼般的疼痛,陸維站在牢房之中,面容卻很是平靜,并沒有露出痛苦之色。
在現代的時候,他本就是個極能忍耐自持的人,若非如此,也不會年紀輕輕就白手起家創業成功,跻身國內有數的頂尖企業家之一。而融合了記憶和情感的前身,更是個冷峻驕傲、鐵骨铮铮的将軍,莫說一場鞭刑,縱然面對的是千刀萬剮,也絕不會皺一皺眉頭。
所以此時此刻,他并沒有因為疼痛而失态狂亂,反而是頭腦一片清明。
這三十鞭,很是古怪。
按照前身的記憶,诏獄的三十鞭雖不致命,卻足夠讓人的筋骨受到重創。
而他身上的鞭傷看上去凄慘,鮮血橫流、皮開肉綻的模樣,實際上只傷到了他的皮膚和表層肌肉,根本沒動到筋骨。這種傷只要将來好生調養,連塊傷疤都不會留下。
陸維舔舔發幹的嘴唇,感到了渴。
鞭刑雖是沒有傷筋動骨,卻失了不少血,他需要補充水分。
于是他走到那張簡陋的木桌前,用雙手捧起那一小甕水,就着甕沿喝下一口。
水是溫熱的,一股參味兒挾裹了熱氣沿他的舌尖滑落,直抵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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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參味兒微甜帶苦,十分濃郁。能将熱水以參片泡出這種味道,所用人參的參齡絕不下于五十年。
他身後的陸家和新貴黨,縱有救他之心,亦不可能在诏獄将手伸的如此之長……能做到這種程度,看來,是皇帝出手了啊。
陸維不動聲色咽下這口參水,星眸微亮。
事态正如他之前所料,入诏獄之事雖說冒了些風險,他卻絕對不會死在诏獄。
而他入诏獄之事,應該已經傳遍了奉京。
傳到北疆,也理應不會太久。
……
劉琥端坐在禦書房內,看着跪伏在地上的黑衣死士,有些疑惑地問身旁的張德義,“大伴,此人……像伯修嗎?”
張德義笑了笑,躬背彎腰道:“回陛下,依老奴看來,有七八成像了。”
“能不能瞞過左相那邊啊?”劉琥狐疑。
照他看來,這死士的身形身高倒是相似了七八成,但容貌卻只得兩三分像。
雙眼不及伯修深邃如星辰,鼻子也不夠挺,嘴唇卻過于豐厚,更不要說伯修那一身無人能及的凜然氣度……只有面部輪廓還算相像。這樣的一個人,能瞞過左相他們嗎?
“陛下,诏獄的酷刑,是可以讓人面目全非的。再說,侯爺如今的相貌也容易仿制。”張德義用手指着那死士的臉,“陛下請看,在他的左臉上作舊一條傷疤,再添些青紫腫脹,是不是就像了呢?”
劉琥恍然大悟,擊掌道:“原來如此!那麽,入夜後就讓他去吧,盡快把伯修從那個鬼地方換出來。”
張德義笑着睨了眼劉琥,心裏暗道,他的陛下是迫不及待想将侯爺納入宮中了,嘴裏卻說着:“是,謹遵陛下旨意。”
……
陸維獨自在牢房,将那甕參水慢慢喝盡之後,天色便黑了下來。
這時,牢房之外的火把驟然亮起,耀成明晃晃的一片。随着鐵鎖與木欄的撞擊聲,牢房的門被打開,幾名長相兇悍的獄卒沖了進來,朝陸維大聲道:“我等奉皇命,夜審罪人!”
盡管這些獄卒看上去兇神惡煞,但陸維聽到他們“奉皇命”,心中反是大定。便任由這些獄卒呼呼喝喝,牽引推搡着,離開了牢房,朝刑房的方向走去。
皇帝想做些什麽呢?陸維雖猜不出來,卻很期待。
來到刑房,只見這裏燈火通明,四面牆上挂滿了各類刑具。只要步入此間,鼻端就永遠萦繞着一股揮散不去的血腥之氣。
刑房內立着的成排刑架之上,縛了十來個人,皆遍體血污,生死不知。
有一個人正在受鞭刑。
他身穿赭色囚服,身形身高皆與陸維相若,鬓發散亂。他沒有被綁縛,只是跪趴着,緊緊摳着一具木制刑架,任由發出尖銳破空聲的鞭子,一下下沉重的擊打在脊背之上。
那是真正的,屬于诏獄的,足以碎筋傷骨的鞭刑。
見陸維進來,他擡起臉望向陸維。
這是張青紫交錯,腫脹的辨認不清五官,左頰上縱貫着一條猙獰傷疤的臉。
陸維看到這張臉之時,瞳孔微縮,霎時間就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瞞天過海,偷梁換柱。
他料到皇帝舍不得殺他,卻沒有料到,皇帝會想出這樣的手段,一石二鳥。
三年未見,他大約是過于小瞧如今皇帝的手段了。
刑房的大門吱呀一聲關上,從內落鎖。
陸維知道刑房之內全是皇帝的人,便不再僞裝,拖着鐐铐,朝着正在受鞭刑的那個人走去。
恰好三十鞭抽完,那人慢慢從刑架上挺起身。
陸維在這個即将替自己赴死的人面前蹲下,良久良久,才開口道:“對不起。”
那人卻搖搖頭,神色木然道:“我不是為了侯爺。我是個死士,皇命不能違,職責所在罷了。”
陸維看着那人木然的神色,慢慢站起來,忽然覺得自己很無力,往後退了一步。
的确,這死士看似為陸維而死,然而實際上卻是因為皇命,輪不到他道歉。
陸維是個現代人,做不到對無辜者的生命無動于衷。但眼前這名死士,卻對自己的生命滿臉木然、無動于衷。
自進入這個異時空之後,陸維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清楚的知道自己置身于一個等級森嚴、規則殘酷的封建王朝。
亦從來沒有如此清楚的知道,自己一定要活下去,打碎這殘酷的規則,打碎這重重施于己身的枷鎖!
無論使用什麽手段,他都一定要做到。
離陸維不遠處,有獄卒用鞭柄擡起刑架上一名人犯的臉,悠然道:“這個,已經死了,把他放下來吧。”
陸維轉身,就看見幾個獄卒解開那人犯手腳的繩索,從刑架上放了下來。他們剝去他血淋淋的赭衣,以青布包裹身體,白布遮臉,放在牆根。
經過獄卒們的一番檢查,刑架之上的十來個人,竟有六七個都死了,牆根處很快堆起了一摞以布包裹的死屍。
“這些死屍,很快就會拖去亂葬崗掩埋。”一個獄卒走到陸維身旁,彎腰為他解開手腳的鐐铐,“侯爺,請吧。”
陸維垂下眼簾,沉默着任由獄卒們剝去他的赭衣,以青布包裹纏縛身體。
最後,一張白布蓋上了他的臉,他再不能視物。
仿若真的死去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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