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好茶

鐘意見他前來,又驚又怔,半晌才道:“你不在宮中守歲,到青檀觀來做什麽?”

鵝毛大雪伴着觀外燈光飄浮而下,紛紛揚揚,有一片落在她眼睫上,輕輕眨一下眼,那片雪花便悄然化開,在她平淡的眼波中消弭無蹤。

“每年都在宮中守歲,好沒意思,”李政站到她面前去,挺拔身軀遮住了漫天飛舞的雪花,道:“想了想,還不如來觀裏拜菩薩呢。”

鐘意出家,雖打着菩薩入夢的名頭,但還是入道門做了女冠,時下道門的階位也略比佛門高些,誰叫李家說他們的先祖是李耳呢。

她笑了一下,淡淡道:“這是道觀,哪裏來的菩薩?”

“怎麽沒有?”李政略微前傾幾分,低聲道:“你便是我的菩薩。”

鐘意眉頭一跳,道:“秦王殿下,我看你又要讨打。”

“玩笑話也說不得麽?”李政笑吟吟道:“罷了罷了,不同居士饒舌,我先去拜見姑姑。”

鐘意掃他一眼,他也不怵,含笑回望,最終,鐘意讓開道路,叫他們一行人進去了。

……

臨近子時,新舊交接,長安城中的千家萬戶,似乎都歡騰起來了。

越國公府內雖也熱鬧,較之往年,卻差了幾分氣氛,鐘老夫人環視四周兒孫,傷懷道:“可惜阿意不在這兒……”

府裏只有鐘意一位女郎,驟然少了,誰都覺得不自在,這種事情,別人不好開口勸,崔氏忍着心酸,勉強笑道:“各人有各人的緣法,阿意也有她自己的路要走,倘若知道祖母為她憂心記挂,也會心中不安的。”

鐘老夫人身為祖母,為孫女難過,崔氏這個生母只會更難過,她素來體貼小輩,心中有些後悔:“怨我,怎麽提起這個來了,倒叫你們一起傷心,罷了罷了,擺飯吧。”

崔氏應聲,又吩咐長媳劉氏:“安國公府那邊,往年裏送什麽,今年還是照舊,別因為這樁婚事影響了。”

劉氏恭敬颔首,一擺手,仆婦們依次入內,奉了菜肴上桌,而此時,安國公府內也正說起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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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亭年紀不算大,與阿意的婚約取消,倒也不必急着再選,”侍從們在案上擺了菜肴,李氏不急着動筷,而是同丈夫道:“不然,傳出去也不好聽。”

安國公颔首道:“是這個道理。”

李氏又問沈複:“你覺得呢?”

沈複心中浮現出一道麗影,眼睑低垂,道:“都依母親便是。”

這個兒子一向都是令人滿意的,安國公贊許的點頭,又問長子沈安:“過了年,你就要外放出京,行李都收拾好了嗎?地方上如何施政,同僚之間如何相處,心中可有考量?”

沈複自幼便養在李氏膝下,受母親教誨良多,頗有世家雅量風範,才氣斐然,年及弱冠,便由皇帝欽點,升任正五品黃門侍郎,正是該春風得意的時候,相較之下,年長他幾歲的世子沈安便差了些,前不久才因父親恩蔭,做了華陽縣令。

那是京兆府治下二十二縣之一,雖不及萬年、長安這等赤縣,卻也是畿縣之一,堪稱天子腳下,已經是極好的去處。

美中不足的是,華陽縣令乃正六品官位,又不在京師,比起居于中樞,官居五品的弟弟來,未免有些拿不出手。

沈安低下頭,猶疑半晌,道:“阿爹,我一定要去嗎?”

安國公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放下筷子,眉頭大皺:“你說什麽?!”

沈安性情寬柔,見父親作色,立即噤聲:“沒什麽。”

“你知道有多少人想去,卻沒去成嗎?華陽距長安不過一日之遙,但凡做出點什麽,便能被陛下看見,”安國公見他如此,心生怒意:“我厚顏求了多少人,才把你送過去的!”

“食不言,寝不語,”李氏勸道:“有話也留到飯後再講,今日可是年夜呢。”

沈安自幼養在沈老夫人身下,見他被兒子訓斥,她比李氏還要心疼:“我倒覺得不去也罷,人在任上,雖然離家不遠,等閑卻也不得還家,哪裏比得上長安自在?”

沈安也眼巴巴的看着父親。

扶不起的阿鬥!

安國公好容易落下的火氣重又升起,重重拍案,道:“吏部文書已下,絕不可改,你若想知道抗命下場如何,但可一試!”

他既動怒,底下庶子庶女都停了筷子,不敢做聲,沈安面色更是難堪,李氏輕輕扯他衣袖,又勸道:“吃飯吧,母親上了年紀,熬不得夜,早些用了飯,還得回去歇息呢。”

安國公心中怒氣未消,顧忌着今日年關,勉強寬慰老母幾句,全了情面。

因這場變故,安國公府的年夜家宴不歡而散,連歲都沒守,便各自回房了。

沈安同妻子林氏一道回自己院落,情緒黯然,忽然問她:“你是不是也覺得我不如幼亭?”

“怎麽會?”林氏溫順道:“我從沒有這樣想。”

“可別人都說我不如他,還有人說,我該慶幸自己早生幾年,勳爵又叫嫡長承襲,否則,我連世子的邊兒都摸不到,”沈安落寞一笑,道:“說句大不敬的話,我其實……挺能體諒太子殿下的。”

沈安與沈複是同胞兄弟,論及相貌,其實不分高下,然而一個長于出身世家大族的母親膝下,另一個養在大字不識幾個的祖母院中,性情才幹便是天壤之別。

作為兄長,沈安為有這樣出衆的弟弟而驕傲,但這并不妨礙他羨慕弟弟,甚至是妒忌他。

就像林氏慶幸鐘意沒有嫁入安國公府,叫她頭上多一個蜚聲長安的弟媳一樣,沈安也有些慶幸弟弟沒有娶一個高門貴女,将自己出身小戶的妻子襯的更加一文不值。

太陽那樣明亮,光芒燦爛,令人不敢逼視,可近在它身邊,被襯的黯淡無光的星辰,其實也很難過吧。

……

青檀觀。

李政往前廳去見益陽長公主,向她問安之後,便順理成章的留了下來。

益陽長公主還記得他在清思殿宮宴那日說的酸話,眉梢微動,見鐘意未歸,方才壓着聲音問:“你當真動心了?”

李政道:“姑姑覺得呢?”

“懷安居士在此出家有些時日,”益陽長公主靜默片刻,道:“我聽她言談,絕無還俗再嫁的意思。”

“再則,即便是還俗,也有沈幼亭呢,”她不願李政将鐘意的生活攪擾的一團糟:“幾時能輪上你。”

“姑姑,你姓李,可不姓沈,”李政聽得無奈,笑道:“怎麽淨往我頭上潑涼水。”

“因為我是女人,天生便心疼女人,”益陽長公主道:“別的地方我管不着,你要敢在這兒胡鬧,趁早滾遠些。”

“這觀裏的女人,我一個都惹不起,”李政無可奈何道:“哪裏敢亂來。”

“你知道便好,”益陽長公主輕輕說他一句,身體略微前傾,正待說幾句別的,卻聽外間有人笑道:“居士回來了?”

她略微一頓,順勢停住了口。

鐘意進了內室,見李政便在益陽長公主對面落座,倒不奇怪,自去暖爐邊暖手,卻不搭理他。

李政見她如此,也不上前讨嫌,靜坐着不說話,目光卻落在她身上。

今日是年關,大好的日子,鐘意也不想與他再生什麽龃龉,益陽長公主是他嫡親姑姑,真鬧得僵了,彼此臉上都不好看。

益陽長公主去歲在梅枝上收的雪水還有一翁,今夜索性全都煮了,鐘意叫人取了三只蓮花杯來,親自沏了茶,分別送到那二人面前。

“這還是居士頭一次為我斟茶,”李政沒想到還有自己的份,受寵若驚道:“合該記一輩子的。”

“你要喝便喝,不喝便算了,”鐘意道:“少油嘴滑舌,耍嘴皮子功夫。”

李政讨好的笑:“我不說了,行了吧?”

益陽長公主失笑:“青雀自幼頑劣,倔脾氣上來,皇兄的話都不聽,倒被你降住了。”

鐘意落座,笑道:“兩個姓李的一起欺負人,這可不應該。”

益陽長公主知她心意,順勢止住了話頭。

茶水清透,香氣也沁人,李政低頭看了好一會兒,都沒舍得喝,也不知為何,就想到另一處去了,試探着叫了聲:“居士?”

鐘意看他一眼:“怎麽?”

話到了嘴邊,李政反倒有些不知如何開口,躊躇一會兒,方才道:“清思殿宮宴那日,是沈侍郎送你回來的嗎?”

沈複的名字從任何一個人的嘴裏說出來,都不會叫鐘意覺得刺耳,除了李政。

她心中有些不虞,面上卻不顯,淡淡道:“确實是,怎麽了?”

“也沒怎麽,”李政手指摩挲着茶盞的杯沿,假做漫不經心的樣子:“那,你也請他進觀小坐了?”

這算什麽,試探,審問,還是什麽別的?

他又有什麽立場這麽問她?

鐘意心裏一堵,有些不舒服,益陽長公主許是看出來了,笑着打岔:“沈侍郎在殿上那樣維護懷安,又是青梅竹馬的情分,進來坐坐怎麽了?偏你多事。”

李政卻不答話,雙目看着鐘意,等她回答。

“當然,”鐘意平視着他,道:“這是最基本的待客之道。”

李政目光微黯,眼睑垂下,重又擡起:“那,你也專門為他泡了茶嗎?”

“當然,”鐘意又一次道:“他既幫了我,又送我回來,請他喝一杯茶,不應該嗎?”

她語氣平靜,同往日一般淡漠,益陽長公主卻從中嗅出了□□味,打斷道:“好了,大過年的,青雀你問這些做什麽?倒叫懷安好不自在。”

“就是想問,還有,”李政臉色微沉,将面前茶盞推了推,道:“我不喝了。”

鐘意壓抑着怒氣,勉力叫自己平靜下去:“怎麽,哪裏不合秦王殿下的意嗎?”

“別人曾經有過的東西,我不稀罕,”李政心裏酸,話也酸,道:“也不會要。”

從沒有一句話能這樣戳鐘意的心腸,叫她心如火焚,又如墜冰窟。

別人有過的東西他不要,也不稀罕。

哈,好一個不稀罕!

這話當真一點錯處都沒有,可惜她太蠢,直到臨死,才想明白。

他跟那些暗地裏取笑她的人其實沒什麽兩樣,嘴上不說,心裏也是看不起她的。

可這一切,難道是她自己造成的嗎?!

她被人像貨物一樣送到他身邊,被人在背後戳脊梁骨,難道就很痛快嗎?!

鐘意幾乎抑制不住冷笑的沖動,牙關緊咬,擡袖将他面前茶盞重重拂到地上。

蓮花杯落地,“啪”的一聲脆響,直接碎成兩半,杯中茶水灑出,茶香氣溢了出來。

內室諸人都有些驚住了,一時之間,竟也沒人說話。

“你不想喝,那就不要喝!”鐘意冷冷道:“只可惜,壞我一只杯子!”

內室靜寂極了,落針可聞,不知過了多久,益陽長公主先一步回過神來,看向李政,圓場道:“你個男人,怎麽比閨閣女郎還嬌貴?我這屋子還是別人住過的呢,也不見你端着桌案到院子裏坐。”

言罷,又勸鐘意:“大好的日子,別跟這潑皮生氣,過幾日入宮,我叫皇兄罵他。”

鐘意面色冷寒,一言不發。

李政原只是心生醋意,說個玩笑,不想她生了這樣大的氣,一時之間,真有些不知所措。

頓了頓,他輕輕扯她衣袖,喚道:“居士?”

鐘意一記耳光扇在他臉上:“哪個叫你碰我了?!”

“啪”的一聲脆響,聲音已經消散在空氣中,益陽長公主還有些不可置信。

李政是皇帝最珍愛的兒子,打小就愛胡鬧,可即便如此,皇帝都沒舍得動過他一指頭。

今日被人一巴掌扇在臉上,又該如何收場?

侍女們垂着頭,噤若寒蟬,益陽長公主則站起身,倘若他動怒,便護住鐘意。

不過,她顯然是多思了,李政臉上挨了一巴掌,初時也頓了下,不過轉瞬,便像是沒這回事似的,道:“居士,你生氣了?”

鐘意面如寒霜,并不答話。

李政被晾了,遲疑一會兒,起身将地上碎成兩半的蓮花杯撿起來了。

蓮花玉杯輕薄易碎,杯底倒還厚些,方才那一摔,自杯口至杯身中部直接碎開,只留了個底兒,跟一指高的杯身。

他重新落座,吩咐一側侍女,道:“續茶。”

侍女遲疑的看着那個只有一指高的杯子,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李政加重語氣,道:“續茶!”

侍女的手都有些抖,然而內室無人做聲,她便拎着茶壺,小心翼翼的往那只遭了災的蓮花杯裏倒了一指高的茶水。

李政端起來喝了口,仔細着不叫裂開的邊緣把嘴唇劃開,喝完,又觍着臉道:“好茶。”

這樣沒臉沒皮,益陽長公主都不好意思說他是自己侄子了。

“秦王殿下,你不是不稀罕別人有過的東西嗎?”鐘意臉上紋絲笑意都沒有,冷淡道:“自打嘴巴,有意思嗎?”

“可人是會變的,居士,”李政厚顏道:“我之前不稀罕,現在又稀罕的不得了。”

鐘意冷冷看他半晌,倏然笑了。

“李政,”彎下腰,她湊近他耳邊,聲音輕不可聞:“你個賤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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