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夫妻

許是上了年紀的緣故,皇帝這夜睡得并不安穩,夢中依稀有舊人來,天色将明未明時,便起身洗漱,往前殿去了。

“青雀還在那兒跪着嗎?”他問內侍。

內侍應道:“是。”

“殿中爐火沒熄吧?天寒地凍的,別冷着他,”皇帝念叨一句,又道:“罷了,朕去看看他吧。”

清晨起了一層霧,視線也朦胧起來,天有些冷,他腳步不覺更快了些。

李政便跪在殿中,身姿挺直,似乎不覺得累,皇帝見了,反倒更加心疼,上前去喚他:“青雀。”

李政下意識回過身,應道:“父皇。”

內殿中光影昏暗,自有內侍去掌了燈,皇帝扶他起身,視線忽然在他面上頓住了:“你哭過?昨晚朕走後,有人來過?”

前一句話是問李政,後一句卻是問職守內侍,侍從們見李政不曾開口,便垂首道:“無人來過。”

皇帝握住兒子的手,拉他到席間落座,關切道:“怎麽了?”

“昨晚胡亂想了好多,不知怎麽,就覺得有些傷懷,”李政頓了頓,道:“父皇,你有沒有後悔的事?”

“怎麽會沒有?”如同尋常人家父子敘話一般,皇帝并不覺他問的僭越,沉默片刻,道:“皇帝也是人,也會犯錯,也會覺得後悔,回想起往事的時候,也會覺得難過。”

李政跪下身,伏在父親膝頭,低聲道:“兒子好像做錯了一件事。”

皇帝沒有問他是什麽事,只撫摸着他的頭發,道:“還能彌補嗎?”

李政有些迷惘,道:“我也不知道。”

“你沒有說能,也沒有說不能,那便是還有機會,”皇帝反而笑了,溫和道:“不試一試,怎麽知道結局不會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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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裏有些忐忑,還有些怕,”李政沉默良久,終于道:“圓滿的希望的确有,可若是失敗,只怕玉石俱焚,我不敢賭。”

“你幾時變得畏首畏尾了?”皇帝失笑,溫和道:“別怕,父皇在呢。”

李政擡頭,微微笑了:“是。”

……

鐘意今日起的也早,人清醒過後,便躺在塌上出神,并不曾喚人入內,侍奉熟悉。

昨晚醉酒,她說了好些不該說的。

她心裏的怨恨,心裏的委屈,還有……她的情意。

覆水難收,說出去的話,也不能再收回,李政知道她心裏也有他,怎麽會再放手?

她心裏亂極了,一時之間,連個頭緒都找不到。

睜眼望着床頂的織錦帳子,鐘意真想這樣睡到天荒地老,再不醒來才好。

不知過了多久,她聽見門扉打開的聲音,玉秋低而溫柔的聲音傳來:“居士,您醒了嗎?”

鐘意道:“怎麽了?”

“沒事,”玉秋松一口氣,道:“往日這個時候,您都該醒了的,今日卻無動靜,奴婢有些擔心。”

鐘意坐起身,将床帳掀開,果然見天光明媚,映入室內,淡淡一笑,道:“罷了,還是起吧。”

她今日起的晚些,早膳用的也晚,益陽長公主上了年紀,加之昨夜歇息的晚,這會兒都沒起身。

鐘意獨坐在桌案前,用湯匙盛了粥,只用了幾口,便見玉夏笑盈盈的入內,道:“居士,府上二位郎君來了。”

鐘意心中一喜,道:“快請,快請。”

鐘意生的鐘靈毓秀,鐘元裕與鐘元嘉是她胞兄,自然也是豐神俊朗,兄妹三人見了,少不得要寒暄一陣。

“襄國公家的老夫人近來身體不太好,你長嫂是在她身邊長大的,便留在娘家照看幾日,你二嫂胎像有些不穩,便不叫她一起來了,”鐘元裕道:“不過這也好,咱們三個說說話。”

他們都不是第一次到青檀觀了,對此也頗熟悉,鐘意并不如何餓,索性停了筷子,引着他們往自己院中說話。

玉秋玉夏奉了茶來,便退将出去,把空間留給兄妹三人。

鐘元裕仔細打量鐘意神情,試探着道:“我聽阿娘說,昨晚宮宴……幼亭出事了?”

鐘意心中一滞,将昨晚之事講了,自責道:“這要怪我,若非因昔日清思殿之事,定襄縣主未必會針對他。”

她與沈複早有婚約,兩家又相熟,鐘元裕與鐘元嘉同沈複自然也相交甚好,彼此對視一眼,道:“阿意,你大概不知道,今早宮中便傳出消息,燕德妃被貶為才人了。”

“貶為才人?”鐘意大吃一驚。

後宮品階中,皇後之下便是貴、德、淑、賢四妃,位屬正一品,從正一品妃位貶為正四品才人,顯然是相當嚴重的懲處。

“不止如此,”鐘元嘉道:“連越王殿下都被送到韋昭容那兒去了。”

韋昭容便是韋貴妃的堂妹,膝下無兒無女,素有賢名,然而先前最被懷疑的人便是定襄縣主,皇帝卻将燕德妃的兒子交給韋家的女兒養,這未必沒有深意。

定襄縣主與沈複有怨,燕德妃其實也一樣,借機下手,也不無可能。

鐘意頓了頓,懷疑道:“昨日之事,是她做的?”

燕琅之事過後,燕德妃還曾遣人送了東西往青檀觀來,說是與她壓驚,鐘意心知燕德妃必然怨恨自己,卻能忍一時之氣,還曾暗自提醒自己多加提防。

如今距離事發沒過多久,她覺得,燕德妃應該不會這樣沉不住氣。

“宮中口風很緊,不知是為何,”鐘元裕道:“不過,既然第二日便降下懲處,想也八九不離十。”

鐘意嘆口氣,道:“說到底,總是我連累他。”

這樁姻緣沒了,兩家其實都頗覺可惜,鐘元裕與鐘元嘉也一樣,見妹妹傷懷,便轉了話頭,說到別處去了。

“昨晚宮宴,我見阿爹喝的不少,只是宴上不好多說,”鐘意絮叨道:“你們也勸勸他,該節制些才是。”

鐘元裕笑道:“你當我們沒勸過?只是阿爹不怎麽聽而已,今早他起身時還有些混沌,阿娘動了氣,叫人去井裏打了盆水,冷透了再給他洗漱。”

鐘意聽得一怔:“今日無事,阿爹怎麽起的這樣早?”

“你不知道?”鐘元嘉有些奇怪,頓了頓,又反應過來:“也對,青檀觀畢竟不是長安,有了消息,也很難馬上傳過來。”

鐘意不明所以,笑問道:“發生什麽事了?”

“高昌國前線戰敗,主将蘇定方潛逃,邊疆告急,”鐘元裕沉聲道:“八百裏加急的文書,前不久才傳到長安,陛下急召人入宮議事。”

“蘇定方兵敗潛逃?”鐘意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是蘇烈蘇定方嗎?”

這怎麽可能?

鐘元裕道:“當然是他,年紀輕輕便能做一軍主将的,還有第二個蘇定方嗎?”

“高昌國一戰敗的太慘,三萬大軍戰死沙場,主将難辭其咎,更別說昨日陛下才廣宴番邦使臣,弘揚國威,”鐘元嘉也嘆道:“蘇定方身為主将,倘若回京問罪,怕會禍及宗族。”

直到送走兩位兄長,鐘意心中仍舊有些混沌。

號稱戰無不勝的蘇定方,原來也曾兵敗潛逃過?

這樣大的事情,她原是不該忘的,只可惜那時她在府中守孝,對于外界之事渾然不知。

不過,蘇定方必然是度過了這一次危機的,否則,豈會有後來之事?

至于是如何度過的,便不是她所能知曉的了。

……

院中那樹紅梅開的精神,鐘意頗覺內室沉悶,便去折枝,準備帶回去插瓶。

益陽長公主不知何時來的,打着哈欠,慵懶道:“年輕真好啊。”

鐘意頭也不回,笑答道:“詩酒趁年華。”

益陽長公主也笑了,正待說句什麽,便聽觀外馬蹄聲至,奇道:“臨近傍晚,怎麽會有人來?”

她轉向鐘意,道:“懷安,你猜猜看,來的人是誰?”

鐘意心中微動,卻懶得猜:“管他是誰呢,過會兒不就知道了?”

益陽長公主撫掌而笑,道:“這個時候過來,正趕上晚膳,我猜,這人一定沒臉沒皮,面厚如牆。”

鐘意聽得忍俊不禁,卻聽李政聲音清朗,隔牆而來:“姑姑說我壞話,被我聽個正着。”

“說便說了,你待怎樣?”益陽長公主笑道:“難道你臉皮不厚?”

“厚,一貫厚,”李政轉目去看鐘意,不覺柔了語氣:“姑姑說的對極了。”

相隔一夜再見他,鐘意頗覺窘迫,說了那些話後,更不知該以什麽姿态見他,索性垂眼不語,聽那姑侄倆敘舊。

李政既在這時候過來,益陽長公主必然是要留飯的,見鐘意沒說反對的話,便吩咐人去準備,又叫他去前廳說話。

“居士也去吧,姑姑也在,”李政道:“借我個膽,也不敢胡作非為。”

益陽長公主知曉侄子情意,不說支持,但也不好反對,只看向鐘意,試探性的喚了句:“懷安?”

鐘意輕聲道:“那便去吧。”

以後見面的機會還很多,今日避開,明日也避不開,不如幹脆應了。

李政聽得一笑,道:“謝居士賞臉。”

今晚既有客至,晚膳便備的豐盛了些,玉帶蝦仁、梅菜扣肉、尤溪蔔鴨、賽蟹羹,幾碟素菜之外,還有連理雙味魚。

益陽長公主是長輩,鐘意便取了公筷為她布菜,李政手撐下颌,笑吟吟道:“我就年夜在這兒吃過一回,也不知哪道菜好吃,居士大度,也幫我布一回吧?”

他好生說話,鐘意倒不好推拒,蹙着眉,擡手撿了一塊雪白魚肉過去。

李政只是笑,卻不做聲,不知在想些什麽,半晌,終于拿筷子夾起那塊魚肉,送進嘴裏去了。

晚膳吃的無波無瀾,益陽長公主害怕李政亂來,再惹人生氣,不想他竟什麽都沒說,秉承食不言寝不語的規矩,安生到了結束,卻叫她覺得稀奇。

“天色不早了,”她問道:“你是留下,還是回去?”

“留下吧,”李政道:“左右無事,我也不想連夜趕回去。”

“也好。”益陽長公主輕輕颔首,又吩咐人去收拾房間:“還是你上一次住過的,我便不叫人帶路了。”

李政笑道:“多謝姑姑。”

益陽長公主上了年紀,有些困倦,同那二人說了聲,便回房歇息了。

她走了,鐘意更不想跟李政獨處,向他颔首一下,轉身出門。

李政跟上去,道:“居士,我們說說話吧。”

天色昏暗,燈火熹微,鐘意穿着月白色的道袍,整個人都是帶着三分隆冬冷意的。

她道:“我跟你沒什麽好說的。”

李政笑了一下,忽然握住她衣袖,話裏有些不易察覺的哀求:“就幾句,很快的。”

鐘意反感他這樣輕浮的接近,正待将他撥開,卻見他神情認真,不似往日裏玩笑模樣,心裏軟了一下,道:“你要說什麽?”

李政見她松口,微微一笑:“不好叫外人聽見,去你院中說吧。”言罷,便伸手請她先行,那姿态,倒跟主人家似的。

鐘意白他一眼,走在了前頭。

除去李政回京那日,這是他第二次進入鐘意的屋子。

他也知禮,目光沒有四處亂轉,玉秋上了茶,他端坐着品了口,見侍女們退下,待內室只留他們二人,方才将茶盞擱下,目光專注的在她面上看。

鐘意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側目避開,道:“秦王殿下,你有什麽想說的?”

李政笑着起身,到她身側去,鐘意左右沒有位置叫人坐,他也不介意,便在她身側半蹲,仰着頭,雙目灼灼的看她,道:“居士,我有件事想問你。”

鐘意道:“什麽?”

李政眼睫極輕的眨了下,道:“你怎麽知道,我不喜歡吃魚?”

鐘意怔住了。

她給他夾魚,當然是因為知道他不喜歡吃魚。

一人之所欲,天下人之所欲,皇帝将李政視為接班人,也非常注重他的習性栽培。

他沒有固定的愛好,衣食用度也沒有格外偏愛的,魚擺在面前時,他也會吃,只是眉頭會輕不可見的皺一下,所以鐘意猜測,他是不喜歡吃的。

後來她便養成了習慣,但凡他在飯桌上說些有的沒的,惹她生氣,便在布菜時給他夾魚。

而他也沒有說過什麽,每次都會吃下去。

這習性從前世帶到了今生,卻不想竟會被他點破。

她心中既驚且訝,還有些不知該如何的惶恐,一時說不出話來。

李政定定看着她,道:“上次年夜,我惹惱了你,你布菜的時候,就給我夾魚,這回也是。”

他慢慢的、語調裏帶有一點深意的說:“兩次都是這樣,我想,應該不是湊巧吧。”

“确實不是湊巧,”鐘意暗提口氣,面上自若道:“你不喜歡吃魚,是我聽皇後娘娘說的。”

李政笑着搖頭:“居士,你在撒謊。”

鐘意不知他是試探,還是确實發現了端倪,随即頓住。

“你不知道,”李政平靜道:“她是最不可能同你說這個的人。”

鐘意垂下眼睫,不在這個問題上同他糾纏:“秦王殿下,你到底想說什麽?”

李政靜默不語,燭火不安的跳躍一下,映襯得他目光愈發幽深。

不知過了多久,他直起身來,含住她的唇,深深吻了下去。

鐘意一時怔住,随即反應過來,伸手推他胸膛,李政卻不退避,溫柔而不容拒絕的加深了這個吻。

不知過了多久,他依依不舍的停下,看她隐約泛紅的櫻唇,彎唇笑了。

鐘意半倚在牆上,氣息微急,反手賞了他一巴掌。

李政也不氣,捉住她那只打過自己的手,溫柔的親她手心。

鐘意又惱又怒,恨聲叫他:“李政!”

“阿意,”李政攬住她腰身,順勢伏在她耳邊,道:“好歹也是前世夫妻,你何必這樣絕情?”

他知道,他居然知道!

鐘意心頭震動,霎時間僵住,難以置信的看着他。

“先前只是猜的,”李政低頭親吻她眼睑,手掌輕輕拂過她脊背,溫柔安撫懷中人此刻的驚惶,道:“不過現在,卻可以确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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