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陸家富貴, 給顧沁安排得是最好的病房, 整間如豪華酒店套房，清淨典雅，外面還連着一間舒适會議室。

夏翠萍還在病房裏面, 陸焱沒有先急着進去, 問陳醫生要了一份詳細病例, 坐在會議室的沙發上細細翻看。

他面色冷靜沉穩, 看着看着, 又起身出去和陳醫生細聊半晌, 眉心漸漸擰成川字，漆黑眼眸落在“劑量”“酒精”上，若有所思。

“陸少？”

等他再回來的時候, 夏翠萍剛剛從裏面病房走出來, 看見陸焱，有些尴尬搓搓手，雖說對這位太子爺多有不滿，心底也是把他當親女婿的。

陸焱颔首，想到剛才她對顧湘動手，聲音有些涼淡，“二小姐怎麽樣？”

“沁沁已經醒了, 不過還是很虛弱，醫生說她還要多靜養，您現在要不要進去…”

話說到這，內室裏傳來一聲, “焱…哥…”

“陸…大哥…是…你來了嗎？”

“咳咳咳。”

聲音和以往的嬌媚不同，沙啞又艱澀，咳嗽不斷，好像說不出話來，夏翠萍滿臉心疼，又急又亂，“陸少，要不…您還是去看看她吧。”

陸焱點了點頭，目光再次掠過病歷。

“那你們年輕人聊，我正好去給沁沁買點吃的，你們慢慢聊啊。”

“嗯，您忙。”陸焱撐起拐杖緩緩地推門進去。

有些話，他也希望說清楚。

病房裏沒拉開窗簾，光線昏沉晦暗，整間屋子壓抑沉悶，空氣裏揮之不去的消毒水的苦澀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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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大哥。”床上女孩氣若游絲，蓋在寬大厚實的被子裏，顯得十分幼小，見陸焱真的進來，眼底泛有濕漉漉的水光，驚喜又激動。

“你…你怎麽腿受傷了？！”說着便要坐起來看。

“你先躺好罷。”

陸焱沉聲道，黑漆漆的眸将她上下打量一遍，看着女孩這麽憔悴可憐，到底是有些不忍，聲音略緩和。

“謝謝…謝陸大哥…”

床頭有一把椅子，陸焱将它往後拉了拉，隔出一段距離，坐下，背脊随意靠在椅背上。

顧沁原本想撒嬌哭泣幾句的，可男人氣場太強，面色亦冷峻，她竟有些害怕。

沉默半刻，陸焱率先開口，道：“現在感覺怎麽樣？”

“好…好多了。”

“那就好。”

陸焱點頭，以一種長輩般陌生疏離的口吻，又像是在部隊訓導新兵，道：“下次別在做這樣的事情，會讓你的家人擔心。”

顧沁怔了怔。

這件事情，沒人能想到，她是半分都不想死的，沒想到會真的鬼門關走一遭，想想是真的怕了，擠出淚水，順勢說：“陸…陸大哥，我只是，只是一時沒法接受！”

“顧小姐。”陸焱看見淚水，口吻稍緩，道：“你年紀小，有些情況你可能并不了解，婚約從開始就是我和你姐姐，中間給你造成所有的誤會，我很抱歉。但，我一直都把你當小妹看，沒有別的意思。”

“我喜歡的人是你姐姐。”陸焱語氣加重，“一直都是。”

“焱哥哥…”

這話冷漠果決，顧沁不敢置信，眨巴眨巴水汽彌漫的眼睛，楚楚可憐，不相信面前的男人會真的無動于衷。

“我、我會對您更好的…”

顧沁真是不服氣，總覺得是顧湘上次去西北勾引他才會這樣，眼珠子裏都是淚，“…我哪裏沒她好呢？我也可以去西北陪您…”

“與這無關。”陸焱皺眉，一字一頓，“我喜歡的是湘湘。”

提到湘湘二字，冷峻的男人神色中不自覺透出一絲柔情。

顧沁用力搖頭，還是不敢置信。

她哪裏會比顧湘差呢？怎麽可能麽？

她從被角底下伸出一只雪白小手，試圖去抓陸焱，可是更多的眼淚卻流下來，“陸大哥，我不明白…我什麽都願意做，我都可以為您去死啊…”

陸焱低嘆口氣，避開那只手。

他點點額頭，話說得清楚，再多說也無益。可是女孩仍糾纏不休，他有些煩躁不耐，想到病歷上的細節，眼睛沉而黑，聲音忽然壓低，低沉平緩，“顧小姐是真想尋死嗎？”

顧沁驀地戰栗一下，美豔的臉上有一絲裂痕，眼神露出細微懼意和恐慌，但很快更多淚水流下來。

“昨天，我真的以為我要死了…我真的要死了。”

病房裏安靜了幾秒。

陸焱明白過來，猜測得到證實，更有一種被這個小女孩任性戲耍的煩躁感。

——罷了，這到底是她的妹妹。

陸焱雙臂環胸，卻沒有再說。

最後，他再次開口，以一種長輩嚴厲的訓斥口吻，“如果不想，就不要再做任何傻事，沒有意義，也不會有結果，只會讓身邊的人白白替你擔心。”

陸焱拿起拐杖，準備起身離開，“你好好休息，也好好想想。”

就在這時，門口響起咚咚咚的禮貌敲門聲，一道有些發緊的，小心翼翼的聲音響起：“…我可以進來嗎？”

顧沁臉色猛變，胸腔翻湧怒火。

“湘湘？”陸焱冷淡的眼底染上柔情，立刻起身朝門邊走去。

“焱哥哥！啊！！！”

這時，身後傳來慌裏慌張的一聲嬌喊，當兵多年，他反應極快，眼尾瞟見病床上的女人突然往下摔，下意識一把抓住。

“焱哥哥！”

顧沁趁機環過他精健的腰，陸焱剛撐起拐杖，腿腳不便，被這麽一摟，倒在地上。顧沁跟着倒下，不肯放，直接抱着他的後背，上身貼在他身上，無辜道：“對不起…”

顧湘推開門時，看見的剛剛好就是這一幕。

夏天天熱，顧沁身上只一件單薄病號服，憔悴蒼白，身型卻豐滿玲珑，緊緊貼着陸焱，姿态極暧昧。

她心裏很亂，看見這幕，愣了下，除去見到妹妹蒼白病容的愧疚，還有其他複雜情緒湧過。

“放手。”陸焱呵斥。

挂念她有病，沒有直接上手，陸焱見女孩實在過分，幹脆鉗住女孩的腕子拿開，也不再扶她，拾起拐杖跳了兩下才站起來，黑眸沉沉地望着顧湘。

顧湘沒說什麽，朝陸焱輕輕點頭。

她相信陸焱，倒不會有任何誤會，只是見妹妹這樣喜歡他，心裏更亂更難受。

“咳咳咳。”

顧沁捂着嘴，坐在地上，見陸焱當着姐姐的面真這麽對自己，又氣又丢人，一聲又一聲劇烈咳嗽起來——這真是被氣的。

顧湘走到她身側，伸手将妹妹拉起來攙扶到床上。

顧沁厭惡她的觸碰，但是陸焱在這裏，她沒法罵，被氣地咳嗽更急。

“你先出去吧，我有話跟她單獨說。”顧湘對陸焱說，目光下移，忍不住關切，“腿沒事麽？”

“沒事，你呢？臉還疼嗎？眼睛？”

“沒事了。”顧湘輕揉眼睛下方，搖搖頭。

陸焱不放心，瞟一眼顧沁，猶豫幾秒，低聲道：“跟我先出來一下。”

顧湘不解：“怎麽了？”

幾分鐘後，等顧湘再次進來的時候，眉心緊鎖，望着病床上的妹妹，眼神複雜微妙。在聽見陸焱那番話後，她一時間也迷糊了。

就在之前，她還一直以為顧沁或許是真真正正地愛他，所以才氣急吃安眠藥，差點腦死亡，她懊悔，愧疚，複雜。那到底是她的妹妹，也是因為她去了西北…

可是現在呢？

就是逼迫他們？

因為得不到而拆散？任性搗亂？

顧湘真的不明白。

還是…只是陸焱猜測？

一時間，病房裏只剩下姐妹倆人。

顧沁扯過床腳被子蓋上，恨恨地咬住唇。

想到剛才，那個一貫令人仰望的高冷男人，母親念念叨叨的英雄，南城女人們一提起就心生愛慕的人，居然這樣自然，這樣溫和地同姐姐說話，就好像大學裏普通戀愛的小情侶一般。

顧湘一轉頭，迎上顧沁不善的目光。

病房裏一時靜可落針，僵硬凝滞。

“你好些了嗎？”想到醫生那句“腦死亡”，顧湘問。

顧沁冷哼，根本不看她。

顧湘見她這樣，好像真沒什麽事了，長松口氣：“沒事就好，以後千萬別再拿生命去…”

“你到底有沒有事，沒事就滾出去。”顧沁忍不了了，毫不客氣。

氣氛驟然冷卻。

顧湘皺起眉，想到陸焱的猜測，一時也想不明白，最終道： “我們…聊聊吧。”

病房裏窗簾緊閉，顧湘走到窗前，将紗簾緩緩拉開，又是一個傍晚，橙黃色夕陽懸在海面，天邊浸染在暖色的餘晖裏。

顧沁沒好氣，“聊什麽？”

顧湘直視着妹妹，看着她和病床上一般雪白慘白的臉，想到差點腦死亡，心底仍是愧疚的，可是那些愧疚，在接觸到她敵意不善的目光，還有陸焱的話中散去幾縷。

心裏湧入絲絲涼意。

情緒翻湧，思慮，糾結。

顧沁催促，“聊什麽！我跟你沒什麽可聊的！”

顧湘靜下來，撥撥頭發，問：“你喜歡陸少麽？”

“什麽？”

“你喜歡陸焱麽？”

“廢話！”

“你喜歡他什麽。”

顧沁靜了一瞬，“你什麽意思？！”

“沒有什麽意思，只是想問問你。”顧湘輕聲道。

“我從小就喜歡陸少，你又不是不知道。”顧沁冷聲，“喜歡他什麽？陸少長得帥，有錢，成熟，還是軍官，立過功，陸夫人做生意的，特別有錢，還有…”顧沁說都說不完，又一次咳嗽起來。

顧湘拿起玻璃杯，去飲水機前接了一杯水，指間觸碰着杯壁，試着溫度。

“反正，我就是喜歡陸少！”顧沁下定結論。

顧湘細細看了她一會，明白過來，将水杯放在床頭櫃上，慢慢地說：“我喜歡他，只是，因為他是他。”

她原本沒有感覺，遠在天邊的富家大少爺，不可接近，強勢血性，年紀又大。

可是，在接觸之後，她發現，他不一樣。

只是…因為是他。

顧沁冷哼，沒去碰水，瞪着她。

卻在接觸到姐姐的眼睛時，一滞。

顧湘的眼睛很澄澈，很明淨，令人想起未開化山谷中清澈潔淨的小溪，一塵不染，淙淙流動着真摯純粹的感情。

而那個一貫怯懦的，謙讓的沒有存在感的姐姐，此刻卻像是一團灼灼的烈火，不容忽略。

姐姐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樣。

可是哪裏不一樣，顧沁也說不出來。

顧沁眸中閃過困惑。

“妹妹。”

顧湘再次開口，下定決心，

“這麽多年來，什麽事情我都讓着你，因為我是姐姐，我比你早出生，我有責任感，我也喜歡你。”

顧湘閉了下眼睛，想起童年時光，母親是護士忙，父親在文工團更忙，只有妹妹，像一個漂亮的洋娃娃，會唱會跳，在家裏陪她玩，聊天打鬧。她們是親姐妹啊，是最好的彼此。

她們曾枕着同一個枕頭入睡，聊着學校裏哪個女孩的裙子最漂亮；曾互相梳頭發，學着古裝劇中女主的造型；還曾經一起玩芭比娃娃，拿紙巾給她們做小禮服…

“但是現在，我不想再一味忍讓你了，你已經長大了，也懂事了，姐姐不用再照顧你，我們應該是彼此平等的個體。我喜歡陸大哥，我…”

“我不想放棄他。”

“我很抱歉。”

室內有很長時間的安靜。

窗外只餘一抹深紫色殘陽，一縷一縷，撒在地上。

顧沁頓住，長長的睫毛眨巴眨，似乎聽進去一些。

但，當她的目光轉向潔白的床鋪，想到吃下安眠藥後痛苦，腸胃灼痛，還有朋友們嘲諷，冷哼一聲。

“你說喜歡就喜歡？我也喜歡他！從小到大，媽媽認定了是我，你也默認的！”

顧湘見她執迷不悟，不再多說，“好好養病吧。”

她将杯子往床邊移了移，轉身離開。

顧沁望着姐姐的背影，怔愣許久，最終還是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