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室友們都知道桑萸家出事了。

午休時間, 三人圍到桑萸身邊。

陳露盈小心翼翼地問:“桑萸你還好吧?”

桑萸知道她們是在為她擔憂:“我沒事, 是我爺爺生病了, 但差不多已經脫離危險。”

三人松了口氣,林宜輕拍她肩膀:“那就好,你幾天沒來,簡訊也不回, 我們擔心死了。”

“對不起啊,我沒看手機。”

“沒事沒事,”韓月潔更關心她爺爺的情況:“桑萸你爺爺到底怎麽了啊?”

桑萸把顧襄伯的病情簡單說了下。

陳露盈不無感嘆道:“人老了就是容易生病。

林宜埋低了頭,有些黯然:“我終于懂了,難怪媽媽堅持暑假帶我回老家看姥姥,我還小的時候姥姥可疼我了,什麽好吃的好喝的都留給我吃。可她現在越來越老, 走路都開始顫顫巍巍的,哎。”

幾個姑娘正是青春正茂的年紀。

卻都在此刻嗅到了死亡與離別的氣息。

那是酸楚的苦澀的味道。

桑萸轉頭看向窗外。

不知名的小鳥兒站在樹梢間張望, 機靈又懵懂的樣子。

掌心默默收攏。

桑萸在這一刻有了決定,她要放棄交換留學的機會。

她不去意大利了。

臨時改變主意是件麻煩的事, 桑萸對學校對推薦她的老師都感到非常抱歉。

但事出有因,校方表示理解。

處理完這件事,桑萸長呼出一口氣,在校門外攔了輛車, 她直接趕往醫院。

醫院幽長的廊道安靜。

顧廷尉一人守在這裏。

“伯父。”桑萸坐到顧廷尉身側,把一盒草莓和切好的蜜瓜遞給他。

“是桑桑啊!我不吃。”顧廷尉撐起力氣看她一眼,“怎麽這個時間過來了?”

“午休時間, 我想過來看看,爺爺還好嗎?”

“還在觀望。”

顧廷尉不安地說完這句話,便情緒低落下來。

他眼神黯淡無光。

很久很久,眼睛才眨動一次。

小輩在這裏,顧廷尉不得不提起兩分精神:“你伯母在旅店休息,寅眠去公司處理事情,等會兒回來。”

桑萸再次把水果遞給顧廷尉:“伯父,您吃點草莓吧!洗幹淨了的。”

本想拒絕,可看到小姑娘期待擔憂的眼神,顧廷尉只好勉強拿了顆草莓喂進嘴裏。

草莓甜中含酸,刺激着味蕾。

顧廷尉眼眶忽然就濕了。

偏頭幹咳兩聲,顧廷尉用笑容掩飾哽咽:“挺甜的。”

桑萸把整盒草莓都遞過去:“那您多吃點。”

顧廷尉埋頭吃了幾顆,似聯想到什麽,他蒼白的臉頰難得露出一絲笑容:“有年暑假,你伯母和我還有爺爺,我們三人帶着孩子們去農園摘草莓。那年寅眠十歲還是十一歲來着。不過這孩子從小就長得高,當時好像都快到我肩膀了。棠梨和以凜小小的兩只,我們剛進園,小棠梨就不小心摔了跤,眼看要掉金豆子,寅眠輕輕看她一眼,她就收了眼淚,呵,這丫頭精着呢!就知道看寅眠的臉色。爸那段時間好像很忙,整天都在公司加班。但一家團聚的機會他從不願意錯過,孩子們在時,他既不談論公事,也不接工作上的電話,他最喜歡和幾個孩子待在一起了……”

顧廷尉的語速很慢。

仿佛認真回憶着那天發生的所有細枝末節。

最後他用“那天摘的草莓可真甜啊”作為這段話的收尾。

桑萸靜靜望着顧廷尉。

他的眼底泛着淚光,也盛着笑意。

桑萸心底一片柔軟:“伯父,等爺爺痊愈了,大家再一起去農園摘草莓呀!”

顧廷尉笑着扭頭看她:“嗯,我們一家人一起去。”

……

接下來的一周是格外漫長的一周。

顧襄伯短暫蘇醒後就又陷入昏迷,醫生診斷說腦水腫壓迫腦部,要做第二次開顱手術取出些骨頭。

陰霾籠罩下的所有人都繃緊了神經。

所幸手術很成功,術後第八天,顧襄伯終于恢複意識。

桑萸特地在電話裏追問了蘇伯母好幾遍,生怕又出現像上次那樣反反複複的情況。

直至蘇小燦一遍遍告訴她,這次爺爺是真的渡過難關,桑萸這才放下心。

收起手機,桑萸從樹下的長椅起身。

邊走她邊發信息向輔導員請假。

“學姐,桑學姐,桑萸——”男聲随風飄來耳邊,一遍遍,到最後語氣頗有些無奈。

右肩被輕拍,桑萸慢半拍地回頭,看到了朝她迎面走來的林嘉樹。

男生穿着花襯衫。

藍底,白色的菠蘿印花,很夏天很清新的感覺。

“有什麽事嗎?”桑萸禮貌地問。

“沒事,正巧看到你。”林嘉樹望着她泛紅的眼睛,面露不忍,“我聽說學姐你家裏出了點事。你……哭過嗎?”

說完,林嘉樹才意識到他這句話說得不太合适:“抱歉,你還好嗎?”

桑萸回了句“還好”。

林嘉樹與她齊肩往前走:“學姐,我請你吃午飯吧!當做你上次給我推薦書單的謝禮。”

桑萸愣了愣:“不好意思啊,我準備去醫院看我爺爺,再說只是推薦幾本書而已,你不用放在心上。”

林嘉樹連忙問她爺爺情況怎麽樣。

桑萸回了句“正在慢慢好轉”。

兩人沒聊幾句,桑萸包裏電話響了。

是顧寅眠:“我在去醫院的路上,需要我繞過來接你嗎?”

桑萸:“好!我剛好準備去看爺爺。”

“猜到了。”萦繞在耳畔的笑意似含着寵溺與縱容,“在校門口等我,很快就到。”

“好的。”桑萸嘴角不自覺露出一絲笑。

“男朋友?”等桑萸挂斷電話,林嘉樹似有所覺地問。

“不是,是我哥哥。”

“是嗎?”林嘉樹有些奇怪,挑了下眉梢。

午間人流量大,門口都是進進出出的學生。

桑萸站在相對僻靜的花壇邊,對林嘉樹說:“林學弟你去忙吧。”

林嘉樹笑得很陽光:“沒事,我陪你。”

桑萸不太會應付這種狀況:“真不用,別耽誤你的時間才好。”

林嘉樹聳肩:“我什麽都不多,就時間多。”

“……”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

桑萸的回應更多只是出于禮節。

“學姐你應該不反感我吧?”林嘉樹察覺到桑萸的心不在焉,“但也談不上不喜歡?”

算是嗎?大概是吧。

“唔,那就證明我還有機會。”林嘉樹頗具阿Q精神說。

“學弟。”話說到這份上,桑萸不能再裝傻。她轉身與林嘉樹面對面,委婉道,“那個,我暫時并沒有談戀愛的打算。”

林嘉樹長得很高,與她說話時特地彎下了腰,神情認真。

桑萸不安地錯開視線,不想讓他以為她是在騙他:“真的。”她補充說。

林嘉樹等了好幾秒才輕聲開口:“學姐既然你不讨厭我,為什麽要那麽快拒絕?我知道你最近家裏有事,我不想在這個時候讓你難受分心。你別擔心,我不會像上個追求者那樣給你帶來困擾。還有,我剛才就是看到你一個人坐着,心情不太好的樣子,所以想過來陪你說說話。”

上個追求者?桑萸尴尬不已,她斟酌着措辭,想徹底打消林嘉樹的念頭。

畢竟一個蘇霂就已經夠她煩惱了。

“滴——”

汽車鳴笛聲突然打斷了桑萸的思緒。

她下意識轉過頭。

熟悉的黑色賓利停靠在路畔,玻璃車窗搖下,隐約可見駕駛座上的那抹黑色身影。

顧寅眠沒有下車。

他淡淡望着校門口的那對身影,眼底疲憊被顯而易見的不悅取代。

林嘉樹轉頭便對上車內那道淩厲且透着危險的目光。

他微微一怔,低聲問桑萸:“你哥哥嗎?親的?”

桑萸支吾着“嗯”了聲:“林學弟,我先走了,再見。”

林嘉樹壓制住內心的疑惑:“再見,我們下次說。”

下次?桑萸欲言又止地回眸。

算了,下次說就下次說吧。

快步走到路邊,桑萸拉開副駕駛,坐了進去。

剛系好安全帶,車便如離弦的箭般沖了出去。

桑萸驚吓地扭過頭,闖入眼簾的是顧寅眠僵硬的側臉,他下颔線條緊收,眉心擰成了結,似乎是在隐忍着什麽。

怎麽回事?打電話時顧寅眠的心情不是還不錯嗎?

難道是爺爺……

桑萸緊張不已:“是不是爺爺又有突發情況?”

顧寅眠看她一眼:“沒。”

桑萸不解:“那……你為什麽心情不好?”

顧寅眠沒了回應。

桑萸無措地望着路況。

既然沉默,就證明顧寅眠不想再同她說話。

何必自讨無趣呢?

“沒什麽要跟我說的?”車拐入高速,顧寅眠低沉的嗓音冷不丁響起。

“……”

桑萸臉上堆滿迷茫。

她有什麽要跟他說嗎?

顧寅眠嘴角輕扯,語氣怪清冷的,“沒有便沒有吧。”

“也不是沒有,”頓了頓,桑萸小心翼翼睨他一眼,“那個,我下半年不去意大利了。”

顧寅眠眉心皺了下,旋即明白過來。

老爺子元氣大傷,桑萸不願出國也算情理之中。

但他問的不是這件事。

不過——

顧寅眠眸光微轉。

不去意大利,自然也就跟心心念念當紅娘的姑祖母扯不上幹系。

陳浩初那邊是沒了威脅,可……方才那個纏着她的男孩看起來似乎還不錯?

陽光開朗,笑容極具感染力。

是他不曾擁有過的模樣。

她會喜歡這樣的類型嗎?

桑萸拘謹地看向窗外:“我本來也沒多想去留學,爺爺目前病情還不穩定,就算穩定了,康複的時期也很漫長。所以,我想陪着爺爺。”

顧寅眠想着心事,無可無不可地“嗯”了聲。

他們抵達醫院不久,龍鳳胎跟着到了。

顧襄伯狀态不錯,但長期昏睡的人沒有力氣。顧襄伯只睜着眼睛把幾個孩子輪流看了一眼,就疲憊了。

經過一周觀察,顧襄伯轉到普通病房。

歷此大劫,顧襄伯整整瘦了一圈兒,他說話含糊不清,雙腿輕度偏癱,脾氣也跟着大了好多,像是個沒有安全感的小孩。有次大家沒理解他的意思,他還拿蘋果砸了顧廷尉,但對幾個孩子們,老爺子卻是不曾動怒。

暑假來臨前,蘇霂有約桑萸去看電影,桑萸以準備考試為由,婉拒了。

林嘉樹則在聊天軟件上同她聊過幾次專業相關的話題,桑萸很想冷着他,可又感覺這樣很不尊重人,只好言簡意赅地回應。

陳露盈笑話她說,果然鐵樹要麽不開花,一開就好幾朵。

對此,桑萸只能無奈地扯扯唇。

關于假期兼職,桑萸和藝苗畫室的負責人黃瑛溝通過,她本想拒絕,但一時間找不到替代她的人。最終他們商定,桑萸每周一至周五的上午過去就行,負責教兒童油畫班。

這樣一來,她時間上很自由,也能好好照顧在醫院做康複訓練的爺爺。

夏日的傍晚,天邊仍挂着沒徹底消散的淺淺雲霞。

看過爺爺,桑萸坐顧寅眠的車回家。

路上,桑萸向顧寅眠坦白:“哥哥,我在畫室找了份兼職,教小孩油畫,工作日上午去就行,其餘時間我都能去醫院陪爺爺。”

顧寅眠半晌才開口:“靠譜嗎?”

桑萸用力點頭:“靠譜的,是學姐家親戚開的培訓畫室,在城西墩橋。”

顧寅眠薄唇抿成條直線,終究不是顧家人,小姑娘自尊心強,不想事事倚靠顧家,他不該阻攔。

“上班那天我送你。”

桑萸松了口氣:“謝謝哥哥。”

滴滴——

手機突然傳來新消息提示音,桑萸點開通訊軟件,看到了林嘉樹剛剛發給她的截圖。

他發的是野獸派畫風的一幅作品,叛逆的钴藍與朱紅刺激着視覺,具有很強的沖擊性。

林嘉樹似乎很會聊天。

他尺度把控得很好,不會讓她覺得尴尬,聊藝術就藝術,也不會上升到其他層面。

桑萸在輸入欄打了兩三個字,又全部删除。

她沒有經驗,不知道到底該怎麽處理才合适,有那種既不讓別人尴尬又比較禮貌的做法嗎?

“桑萸。”

“嗯?”下意識摁滅屏幕亮光,桑萸轉頭看顧寅眠。

窗外的天不知不覺黯淡了,顧寅眠的臉在朦胧夜色中多了幾絲神秘莫測的味道,他專注駕駛的樣子很平靜,平靜中卻又好像暗暗洶湧着什麽。

“我想同你說件事。”

桑萸被他語氣影響,莫名緊張了起來。

“我想結婚了。”他驀地輕飄飄道。

“……”

結婚?和誰?

不不不,為什麽突然想結婚?

太多的震驚疑惑讓桑萸不知所措,她呆呆地望着他。

綠燈,顧寅眠偏頭看她:“爺爺的身體狀況有些糟糕。”

桑萸遲疑地問:“可醫生說爺爺目前恢複得不錯,只要堅持,他會痊愈的。”

顧寅眠屈指輕叩方向盤,車裏氤氲着不安的味道:“好聽的話他自然是同你們說。”

桑萸怔住:“醫生……他跟你怎麽說的?”

顧寅眠語氣清冷:“肺部遭受感染,腦癱癡呆的風險較高,再加上爺爺年紀大,抵抗力差,自愈能力弱。”

所以,這些話究竟是什麽意思呢?

桑萸從噩耗中有些回不過神,眼眶一陣陣發酸。

是爺爺随時都有可能……有不測的意思嗎?

因為這個,他才想要結婚了嗎?

是了,爺爺一直都在想方設法地替他安排相親,爺爺期盼抱孫子很久了。

顧寅眠想滿足爺爺的願望?

“想結婚,就能結嗎?”

“應該。”

“你——有合适的對象了嗎?”

“會有的。”

“也是。”想嫁給他的女人肯定不少,只要顧寅眠有心結婚,哪會找不到合适的?

一路再無言語。

桑萸情緒低落地在院中下車,先回房間。

驅車入庫的顧寅眠從桑萸身旁經過,車窗敞開,夜風透着涼。

她的臉在他眼前一晃而過。

顧寅眠目視前方,薄唇忽地勾起,滿滿都是自嘲。

那年,他明知桑萸心底最在意的就是他對她的看法,為了阻止別的男生接近她,他偏偏跟她說,“不要早戀,這樣我就不喜歡你了。”聽起來像是開玩笑的語氣,但稱為威脅似乎更為恰當。

他輕而易舉就達到了目的。

這次呢?

他會比上次更卑劣,她是屈從,還是拒絕?

顧寅眠靠在車庫外,點燃了根煙。

火星在黑暗中閃爍,他望向被樹木包圍着的白色建築。

其實他對桑萸的抉擇并沒有把握。

更沒有信心用正常的方式向她告白,甚至得到她的回應。

小姑娘長大了,出落得亭亭玉立。

與那些與她年齡相當的男生相比,他似乎毫無優勢,這麽多年的朝夕相處,也都成了劣勢。

如果她真當他是哥哥,以這樣一種方式結束,可能比讓她知道他的心意更為合适。

一旦戳破這層窗戶紙,她那般面皮薄的人,該怎麽在顧家生活下去?又該怎麽面對他?哪怕不能在一起,他也不想親手将她推遠……

就這樣吧。

顧寅眠笑着掐滅煙星。

究竟是該就此放棄,還是該繼續往前走。

這個答案,他也很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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