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為期一周的連綿陰雨終于結束, 當地氣溫攀升至三十七八度, 大都市仿佛成了一尊巨大的熔爐, 處處湧動着灼人的熱浪。

藝苗畫室。

桑萸給孩子們上完油畫課,頂着大中午的太陽打車趕到醫院。

她臉頰被曬得紅彤彤的,像是熟透了的番茄。

顧廷尉忙不疊給她榨了杯西瓜汁,嗔道:“你這孩子, 都說不用每天趕來醫院,這裏不是還有我在照顧爺爺嗎?”

顧襄伯更是心疼,激動着急之下,話就說得愈加不利索。

桑萸笑着上前給顧襄伯順背,安撫道:“爺爺,您別擔心。我從畫室來醫院反而比回家快半刻鐘!等下午天氣涼爽了我再回家,反而能少遭罪呢!”

顧襄伯這才釋然地握住桑萸手, 磕磕絆絆說:“好,等、等寅眠下班開車接、接你回、回家。”

桑萸上揚的嘴角僵住。

那晚她和顧寅眠的對話仿佛猶在耳畔, 莫名的叫人心煩意亂。

掩飾好情緒,桑萸坐到病榻邊, 給顧襄伯朗讀今天的報刊。

下午兩人聊些最近的有趣新聞,期間桑萸還專門和顧老爺子做了些益智的小游戲。網上說,積極利用大腦能防止精神退化和記憶喪失,也有助于老爺子恢複身體意識。

桑萸想盡自己的綿薄之力, 幫助顧襄伯更好地調整身體。

傍晚六點,顧寅眠來探望顧襄伯,順帶接桑萸回家。

他們同住屋檐下, 想避也是避不了的。

此時天仍大亮着,白日的帷幕沒有落下的痕跡。

空氣灼熱,人們頂着一張張不耐的臉,腳步似乎都因為高溫而變得匆忙無力了。

車內溫度調得适宜,氣氛卻很冰冷。

桑萸扭着脖子望向窗外,在尴尬的空氣裏保持沉默。

他們一路都沒有說話。

回家正好開飯。

桑萸心不在焉地吃着晚餐,聽桌上其他人攀談。

蘇小燦今日穿着丁香紅的絲絨連衣裙,漆黑的頭發挽在腦後,優雅且浪漫。

問過爺爺情況,蘇小燦開口說:“寅眠,我和棠梨今天去了徐老幼孫的百日宴!然後碰到了久未蒙面的你盛阿姨,從她口中聽了些她女兒的近況。”

顧棠梨了然于心,連忙抛給顧寅眠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

一般這種開場白,後面跟着的都是……

顧寅眠沒什麽反應。

似乎并不樂意接受顧棠梨的提醒。

好人沒好報是吧?

顧棠梨擺出一臉看好戲的興奮表情,還朝桑萸挑眉,邀請她共同吃瓜。

他們這廂暗潮洶湧,那廂蘇小燦仍毫無所覺,她臉上挂着爛漫的笑容:“寅眠你記得那位盛阿姨嗎?多年前她女兒百日宴的時候我們一家都去了,寅眠你還抱過她女兒呢,你當時說小妹妹長得很可愛,還有沒有點印象?”

顧寅眠面無表情,語氣低沉:“沒有。”

“也是,你那時還小,肯定不記得了。”

接下來全是套路,蘇小燦把盛阿姨家女兒的情況詳細道出。最後她高興地拍板說:“寅眠,下次你請盛阿姨女兒吃頓飯,兩人敘敘舊。你盛阿姨的女兒今年剛研究生畢業,聽說準備去大學做講師,女孩子這樣的工作不錯,安穩!”

顧寅眠嘴角輕勾道:“我同她統共就百日宴見過一次,有什麽舊可敘?”

蘇小燦愣了下。

顧寅眠擡起一雙深邃的眼睛:“媽,我沒想到滿世界游歷的您竟然會用安穩來定義工作的好壞。”

顧寅眠的語氣很平靜。

不疾不徐,亦沒有多餘的起伏。

若語調再稍微拔高些似乎便是滿滿的嘲諷。

顧棠梨朝桑萸眨眼睛。

好像在說,不愧是大哥,終于能讓老媽也嘗嘗被怼得啞口無言的滋味了。

桑萸聽得有些怔怔然。

顧寅眠心情是不太好嗎?他平日說話雖有毒舌的時候,卻與今天是有些區別的。

蘇小燦也沒想到長子對她竟然一點都不客氣,她委屈地瞪着顧寅眠,見兒子不買賬,她只好破罐子破摔:“你這臭小子,明知道我是叫你去相親,跟媽媽裝蒜是吧?之前你爺爺為你安排了不少相親,我看過其中幾個姑娘的照片,明明很優秀。所以你這小子究竟是什麽意思?說實話,我們家我最擔心的就是你,你呀,嚴肅寡言又毫無情趣,媽媽真擔心你連戀愛都不會談,你以為光長得帥就行了呀!你若不主動,人家女孩兒憑什麽死心塌跟着你?”

蘇小燦的長篇大論念得顧棠梨都有些受不了。

她幫腔道:“媽,大哥行情很好的,這世道就是很多女人只看臉啊!”

“你這孩子少摻和。”蘇小燦為女兒不跟她站在統一戰線而怄氣,“哼,小心你大哥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又語重心長對顧寅眠說,“寅眠啊,咱們又不是催你結婚,大家就是怕你把自己繃得太緊,談個戀愛能讓你狀态放輕松些,大好年華你不要只想着工作呀。再說了,爺爺現在還在醫院,你要是帶個女朋友去看他,他得多開心啊!說不定病都好得更快了。”

“媽,道德綁架就算了哈。”顧棠梨積極為顧寅眠鳴不平。

蘇小燦被噎住,她不甘心地尋求同盟:“桑桑你說呢?”

努力降低存在感的桑萸面色尴尬。

如果沒有發生那晚的事,她或許還能置身事外發表意見,但此刻……

古怪的氛圍裏,顧寅眠沒有征兆地放下碗筷,起身離席。

“诶!”蘇小燦目光追尋兒子的背影,撒嬌說,“寅眠你是小朋友嗎?還同媽媽生氣?”

又來這招?顧寅眠眉眼間多了幾分無奈。

他駐足,深棕色的眼瞳注視着家裏的三位女性。

那樣的眼神總顯得格外疏離清冷。

“寅眠啊,”蘇小燦立即笑彎眉眼,打定耍賴的主意,“媽媽這不是擔心你嘛,你……”

“我有喜歡的人。”

簡簡單單四個字,卻如驚濤駭浪,震驚了所有人。

包括桑萸。

蘇小燦呆若木雞,一臉的不可置信。

顧棠梨同樣震撼,她磕磕巴巴問:“大、大哥,你沒騙人?”

顧寅眠若有似無睨了眼僵住的桑萸,嗓音寡淡:“我為什麽要騙人?”

“天!”蘇小燦雙手捧住臉,興奮道,“快快快,快帶那姑娘回家我們看看!”

“不行。”

“為什麽不行?咱們就是請她吃頓便飯而已!不會吓跑人家的。”

顧寅眠眉心蹙了下,淡然道,“我們還沒确定關系。”

衆人:“……”

顧棠梨險些嗆着,拍着胸脯試探地問:“她不喜歡你?”

顧寅眠沒作聲。

如此神态,反倒像是默認。

蘇小燦顧棠梨母女兩目目相觑,表情都很精彩。

自家兒子自家哥哥,盡管嘴裏嫌棄,實際上她們卻很為顧寅眠感到自豪驕傲。

顧棠梨第一個不樂意了,她拍桌而起:“哪家的姑娘?居然這麽沒有眼光?她憑什麽不喜歡你呀?”

蘇小燦真情實感地附和:“就是就是,我家寅眠最好了。”

額頭沁出薄薄的汗,桑萸如坐針氈。

棠棠與伯母越激動憤懑,她就越發的緊張不安。

顧寅眠說的是她嗎?

桑萸覺得好像是,可她又怕自作多情,會錯了他的意。

他們之間,明明不是這種關系。

顧棠梨還在生氣:“我真的搞不懂诶,大哥你怎麽會讓自己淪落到這種地步?”

蘇小燦輕拍女兒手背:“你哥哥雖然才貌雙全,但性格是硬傷,你覺得你大哥會追人嗎?肯定是方法不對。”

顧棠梨想想也是,她嫌棄地看了眼顧寅眠,不得不承認事實:“好吧,大哥你那性格确實叫人吃不消,人家要找的是男朋友,又不是管天管地的爸爸,人家肯定是嫌你太煩了。”

“是嗎?”手插褲兜的顧寅眠扯唇笑了下。

那笑意泛着涼,顧棠梨瑟縮着肩,忙躲到桑萸身後。

桑萸就這麽猝不及防撞上顧寅眠冷淡的眼神,她倉促地錯開眸光,一顆心像是狂風下的樹梢,被刮得顫顫巍巍。

顧寅眠收回目光,神色歸于沉寂。

旋即沉默地轉身上樓。

“诶诶寅眠你先別走啊!”蘇小燦殷切地望着自家兒子背影,揚長音調說,“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我們可以幫你出主意的嘛,你先給咱們說說具體情況好不好?或者說把那姑娘的照片給我們看看,寅眠……”

那道挺拔的背影最終消失在樓梯盡頭。

顧棠梨注視着空蕩蕩的樓梯,有點幸災樂禍又有點同情說:“沒想到大哥也有今天,雖然我挺替他擔心,但還是好想笑怎麽辦?”

蘇小燦說:“你這孩子還有心情笑,沒看你大哥哥愁着嗎?”

顧棠梨挑眉:“他愁?有嗎?我真沒看出來。”

蘇小燦一臉鄭重:“不行,咱們得幫你大哥支支招兒。”

顧棠梨攤手:“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指望大哥做女人的舔狗未免也太難了吧。”

蘇小燦:“……”

兩人你言我語,頻頻商量對策。

桑萸不好意思打斷她們,魂不守舍聽了半小時。等她們聊得盡興,桑萸木木地上樓回房。

顧寅眠嘴裏的那個人真的是她嗎?

可為什麽要向伯母和棠梨說謊?

他明明不喜歡她。

他讓她考慮是否願意跟他結婚,只是因為彼此合适而已,不是嗎?

抱膝坐在飄窗,桑萸思緒一陣陣起伏。

她猜不透顧寅眠的真實想法,她不确定他的提議是否只是一時興起。

倘若他只是說說而已,那被他這番話攪得糾結無措的她是不是太可笑了?

翌日又是高溫。失眠大半夜的桑萸早早起床上班,她穿梭在蒸爐般的都市裏,熱得腦子都糊成了一灘熔漿。

結束課程,桑萸中午趕去醫院,顧家人竟都在。

大家圍在病榻邊,氣氛有點不對勁。

顧老爺子右臉貼着白色紗布,他在人群中心虛地沖桑萸招手,頗有些委屈的樣子:“小、小萸,過來坐。”

顧襄伯吐字不清,但聽得久了,就能聽出大概。

桑萸很清楚,肯定是發生什麽事了,所有人的表情都怪怪的。

她乖巧走到榻邊問:“爺爺,您的臉怎麽了?”

顧棠梨嘆了聲氣,小聲解釋說:“爺爺上午摔倒了,傷到了臉和腿。”

所幸傷的并不算嚴重。

當時病房沒有人,顧廷尉短暫出去,再回來,便看到顧老爺子摔在地上無法動彈的慘狀,他臉頰被摔落的花瓶碎片劃破了,膝蓋大腿狠狠砸在地面,有三四處淤青。

子孫們對顧老爺子多少都有點責怪愧疚的意思。

愧疚是因為無論如何,房裏都該留個人照看他。

責怪也是有理由的,顧襄伯床頭有按鈴,以便随時呼喚護士和護工,偏偏老爺子要嘗試着自己下床。幸好這次傷得不嚴重,若是腦袋撞上什麽堅硬的東西,那就不好說了。

顧老爺子也知道錯,他像個孩子般被叮囑了一通,便埋頭不吭聲了。

午餐時間,桑萸和顧寅眠留下來照料爺爺,其他人先去外面吃飯。

趁顧寅眠去給老爺子取預訂的營養餐,桑萸坐到床邊,輕輕握住顧襄伯的手。

老人手臂像半枯萎的樹,骨頭堅硬,指甲殼兒泛着老黃色。

桑萸忽然就想起了她的親爺爺,桑寶學。

那時桑萸雖比同齡孩子知事,可到底經歷的少,許多事情仍懵懵懂懂着。

稀裏糊塗的,她就這麽送走了臨死都放不下她的爺爺。

這一次,她不想再抱有遺憾。

桑萸輕柔地問:“爺爺,您是害怕以後不能走路了嗎?”

顧襄伯低垂着頭,花白的頭發寫滿了脆弱。

桑萸如何看不出老人的強撐?她用力握住他手心:“不會的,您不要着急,我們要慢慢來。還有,您要是不願住在醫院,等身體再穩定點,我們回家繼續做複健好不好?”

顧襄伯擡頭看她,渾濁的眼睛裏盛滿複雜,像是慚愧又像是不好意思。半晌,他終是點點頭,真的像是個委屈的孩子:“他、他們能、能同意嗎?”

桑萸嘴角彎起淺笑:“當然啦,我保證!但前提是您得乖乖的,好好吃藥好好聽醫生的話,等身體恢複一些,我們再回家好嗎?”

老人終于滿意,眼底有了笑意。

生病的人大多脆弱,這種脆弱不僅來源于身體,更是精神上的折磨。

顧襄伯一生好強,本就是個人物,如今病得這般沒有尊嚴,多少會有難受憋悶的時候。

但老爺子僞裝得極好。

他們先前都未察覺。

是他們的錯。

拎着食盒站在門外,顧寅眠面色被陰影籠罩,深鎖的眉眼浸着自責。

特地候了片刻,他佯裝若無其事地推門進房。

視線在桑萸身上停留半秒,顧寅眠平靜地伺候顧老爺子吃飯。

對于顧老爺子的心理狀況,其實就連顧寅眠也以為沒關系。

老爺子白手起家一生跌宕,都說商場如戰場,他這一生不知經歷了多少危難與險境。

挫折歷練出顧襄伯無所畏懼又堅強的性格,可這世上又哪有真正的無堅不摧?光環是外人賦予的,是人多少都會有不那麽英雄主義的時刻,這并不羞恥。

黃昏起了涼爽的風。

幾個小朋友在醫院後/庭的林子裏玩耍,清脆的歡笑聲陣陣,無憂無慮的樣子。

顧寅眠推着輪椅,帶顧老爺子出來透氣散心。

桑萸和顧棠梨跟随在旁。

風略大,吹散了空氣裏的熱流。

林間落葉累積成軟軟的天然毯子,腳踩上去發出很輕的窸窣聲。

顧襄伯清瘦的臉上是前所未有的輕松,他含笑望着遠處的孩子們,眼中神色既像是羨慕,又像是憧憬向往。

桑萸默默注視着老人,目光随他看向那群半大的孩子們。

他們有的是生了病住院,有的是病患的家屬。

小朋友們興奮地撿起地上的落葉,湊在一起相互比較,有人撿的葉子最大,有的形狀最漂亮,還有的葉身是全部金黃。

一片葉子驀地從林間盤旋着飄落,墜在桑萸腳畔。

桑萸彎腰拾起,目光冷不防撞上顧寅眠朝她投來的視線。

停頓片刻,兩人幾乎在同一時間分開。

桑萸的心仿佛被什麽撓了一把,像是齊整光滑的絲綢被揉出了好幾道褶子。

不複平靜。

顧寅眠那晚的話确實給桑萸帶來了許多沖擊。

難堪羞恥之餘,桑萸也有認真的去思考。

如果她和顧寅眠結婚……

比起內心的排斥糾結,她更擔心的是顧家其他人的反應。

他們待她那般好,尤其顧老爺子,他是真拿她當親孫女兒疼寵的。

厚愛本就無以為報,她的一切都是顧家賦予的。她若跟顧寅眠在一起,究竟算是報恩,還是恩将仇報?

顧寅眠是高不可攀的天之驕子。

她是随時都能脫掉水晶鞋的灰姑娘。

他們并不相配。

為什麽要找她呢?

要是顧寅眠不找她就好了。

桑萸之所以讨厭顧寅眠撕開她性格上的缺陷,除了自卑難堪,是因為他很清楚,她也很清楚,她真的很難抗拒,難以抗拒顧家人對她提的每一個要求。

他們那麽的善良溫和,本就不是挾恩圖報對她提過分要求的人。

除了顧寅眠。

可顧寅眠的要求卻是站在顧老爺子角度上考慮的。

所以她有什麽拒絕的立場呢?

十二歲被接回顧家的她像是重獲了美滿新生,顧家人給她的不僅僅是優渥富貴的生活,更重要的是他們給了她親情陪伴與愛。

那麽珍貴的禮物,她這輩子都不可能還清。

低眉看着手裏脈絡清晰的樹葉,桑萸輕輕轉動着葉片,耳邊是随風飄來的孩子們的笑聲。

她遲疑不定的臉上終于露出釋然的解脫。

就這樣吧。

如果顧寅眠不是開玩笑,如果他沒有反悔,如果他認為這仍然是最好的方案,她……自然是該願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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