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邵河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有今天。

高中三年, 他怎麽會變成這樣。

他清楚自己考得有多爛。

拿到試卷,數學題就沒有幾道能看懂的, 什麽X軸Y軸,函數幾何,他通通不明白;英語閱讀對他來說就是天書, 字母都認識,但組合在一起卻奇奇怪怪;還有語文, 理綜,除了選擇題以外——就是不會, 不會,不會。

他就像是在玩一個運氣游戲。

蒙、蒙、蒙。

那天考試結束後, 邵河慢悠悠地提溜着鉛筆袋出來——他連書包都懶得帶。

看到外婆站在考場門口焦急等待時, 他微微一愣,這才加快了腳步。

外婆個子矮,佝偻着背, 不知為何穿了件暗紫色旗袍,那旗袍款式很老,像是上世紀末的款式, 襯着銀白的發絲和黝黑臉上的皺眉, 看上去有些滑稽, 又有些可愛。

邵河剛要迎上去, 聽到身後有女生指指點點,“你看那個老婆婆,那麽搞笑。”

“是啊, 穿成那樣,可真逗。”

邵河站定腳步,回過頭,冷冷地睨了她們一眼。

他不容許任何人說他家人的不好。

兩個女生立刻噤了聲,見男生轉回去,臉頰泛紅,又小心翼翼地議論起來。

這次,她們的話題變成了“前面這個好帥的男生”。

每個學校總有幾個這樣的男生——不愛學習,愛打架,但體育很好,長相英俊,骨子裏還有點兒桀骜不馴,特別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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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會讨女孩子歡心,也會讓女孩子傷心。

但還是有大把大把的漂亮女孩子把心捧給他。

邵河就是這樣的人。

外婆看見他,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我們小河考得怎麽樣啊。”

邵河沒答話,或者說,他不知道該怎麽答。

搭上公交車,他扶着外婆坐下,才笑問:“您今天怎麽穿了旗袍啊?”

“旗開得勝啊。”外婆笑得像個小孩子,“不好看嗎?你考試外婆也沒法幫你什麽,只能圖個彩頭了。”

“好看。”車上擁擠,邵河單手拉着拉環,高大的身體一擋,把座位圍成一個小空間,防止別人擠到外婆。

“特別好看。”少年稍俯下身,俊郎的眉眼被窗外的陽光鍍了一層金邊,溫和道:“就跟油畫裏畫的人似的。”

外婆咯咯咯地笑了。

回到家,外婆做了一桌子的好菜好飯。

傍晚,姐姐特意從外地趕了回來,邵河知道她剛入職,工作很忙,所以也沒有抱怨什麽。

少年話不多,但一頓飯吃得其樂融融。

飯後,邵淇過來問他成績和志願。

邵河從小就很崇拜姐姐,兩人相差五歲,小時候一直都是邵淇管着他,後來長大了,沒有了那種依賴,但仍是仰慕的,敬愛的。

也是第一次,他向邵淇提出了不想再念書。

也是第一次,兩人爆發了争吵。

邵淇打心眼裏覺得自己弟弟很聰明,很優秀,只是有點愛玩,只要靜下心來,好好學習,考個重點大學是沒有問題的。

他身體也不錯,視力也好,報警校、軍校也都是不錯的選擇。

可她這邊說來說去,邵河只有一個念頭——不想念了,要掙錢。

邵淇完全不明白。

邵河這個念頭其實已經存在了兩、三年。

從姐姐考入警校的那天起,他就有這個打算。

外婆只有一份退休金,姐姐念書一直很辛苦,他不想再拖累她。

更何況,他也覺得自己壓根不是讀書那塊料,再這麽念下去也沒什麽意義。

就算他複讀一年,一咬牙,勉勉強強考上了本科,出來還不是一樣。

況且,四年的學費,恐怕真要榨幹她們。

争吵完後。

邵淇不得不回去工作,邵河閑暇下來,無所事事地在家裏等成績。

也是那個時候,他和班裏一個男生慢慢熟絡起來——

那男生叫鑫子,複讀好幾年了,今年過後家裏也不打算讓他再考,準備進入社會打工,兩人目标差不多,一來二往的,就成了好哥們兒。

後來,也是他介紹邵河去的Blood。

面試入職都很順利,那時候Blood剛裝修完,正是缺人的時候,經理看見他這樣俊俏年輕的小夥子,眼睛都挪不開。

累是累了點,但薪水多,小費也給得多。

做了大半個月後,高考成績下來,和本科線差了三四十分,邵河也不在乎,繼續工作。

然後,邵河遇見了徐美茵。

再往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午夜夢回,輾轉反側,他總是能回想起那一天。

燈光昏暗迷離,影影綽綽落在她臉上。

一種近乎病态的蒼白,纖細如蜻蜓般的身體,酒紅色短發,尖細下颌,哥特式濃妝。

明明很柔弱,卻給人一種倔強的美。

邵河那時管理的是一樓卡座附近,剛收拾完酒瓶和煙灰缸,一擡頭,就看見了這樣特別的美人。

她同學校裏追他的女生不同。

也同這裏的女客人都不同。

就像是一朵甜美到腐爛的花,又像是脆弱卻奢靡的黑色絲絨,只輕飄飄一個眼神,便誘人至極。

他被引誘了。

一連幾日,絲絨小姐都過來。

陰差陽錯的,二樓缺人,邵河剛好被調了過去。

他進去送酒時,她正窩在沙發裏吞雲吐霧,吊帶裙領口壓得極低,細長的帶子慵懶地挂在清瘦肩頭,一俯身,白嫩胸口露出大半。

是平胸。

一覽無餘。

按理說沒什麽可看。

但邵河明顯感覺自己呼吸急促,心跳如擂鼓,一股莫名的火從胸口竄到腹下。

熱得驚人。

一向冷傲的少年就像突然間情商變為負值,面無表情的臉上染了紅,顫抖着手用起子打開酒瓶。

他能聽見她咯咯咯的輕笑聲,還能感覺到她握住自己手時的滑膩觸感。

酒開了,手松了,可餘香還在。

再次碰面仍是在包廂。

離開時,她冰涼的手臂忽然環住他精壯的腰,問他願不願意陪她。

然後是酒店的十八層,頂樓。

落地窗外可以俯瞰整個城市的夜景,車流如織,霓虹燈沉在鋼筋水泥中,喧嚣又寂寞。

她的吻落在他的嘴唇,繼而下滑,包住他喉結,舌尖輕輕舔舐。

邵河以為這便是極致了。

他也親吻過女孩子,但從沒這麽刺激過。

因為生澀,他下意識便要推拒,但顯然對方不肯放,像一只小獸般把他兇狠地抵在牆角,血一般紅豔的嘴唇用力吮吸他的脖頸,右手飛快地褪下他的腰帶,細長的手指探了進去。

手勢靈巧、熟練。

扇子般的濃密睫毛掀起,或許是燈光的原因,她的瞳仁呈現出一種琥珀色。

眼神裏有一種孩童般的單純。

如同渴望玩具或者糖果。

高大的少年很快有了反應,但卻克制着,始終沒有動作。

她擡起臉,看見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微微繃緊,神情是一如既往的冷淡,眼神裏卻透着幾分特別的火熱。

這種神情取悅了她,她蹲下來,低下頭。

像是一場難耐的角鬥,英俊的少年終究潰不成軍,大手鉗住她下颌,深深吻了上去。

從卧室到浴室,從牆角到大床再到落地窗前。

汗水,喘息,肌膚相貼。

她在這方面需索無度,叫聲甜美嬌嗲如少女,姿勢卻魅惑老練如蕩·婦。

少年初識滋味,從最初的莽撞到游刃有餘。

他們在酒店裏共度了三天三夜。

自那之後,邵河的魂魄被抽走了大半。

一顆心都懸在徐美茵的身上。

他太喜歡她了,想把這世間所有最好的東西都給她。

在Blood拼命工作,從早忙到晚,日夜颠倒;聽聞了她的家世,知道了她的背景,更是要努力。

說出去不怕人笑話。

他要娶她。

甚至當他得知她溜·冰時,他也從未改變過這一想法。

他要幫她戒毒。

那天,她赤·裸着坐在公寓冰冷的地板上,酒紅短發稍長長了一些,垂在鎖骨邊,擡眸看他,“那你試試啊。”

難得沒有化妝,一張素淡的小臉更如幼童,眉眼細長,鼻子嘴唇小巧,幹淨的沒有任何欲望。

語氣平靜,但其中的痛苦讓他不忍。

邵河眼眶忽然紅了。

他蹲在她面前,結實的手臂環住她羸弱的身體,頭埋在她頸間,“好,我試試。”

但這種東西哪有試試一說。

從此之後,他同她一起墜入地獄。

溜·冰讓人亢奮,邵河還有最起碼的底線,但随之和她走得越近,越了解她生活的糜爛。

她有一只極漂亮的冰·壺,形狀似傳統龍舟,做得晶瑩剔透,陽光下一打,還泛着晶亮的光。

不知情的人只當是件精美工藝品。

怎能聯想到,四五人共同溜·冰時的罪惡。

他深陷泥潭囹圄,還一心一意想着拯救她,娶她,同她過尋常的日子。

但那邊,卻根本沒有回應。

她沉醉于這種刺激又混亂的生活。

爆發漸漸而起。

邵河愈發感覺到力不從心,自制力變得極其薄弱,脾氣暴躁,心緒煩亂。

一直到八月,盛夏。

邵淇請假回來,她沒有責怪他落榜,也沒有責怪他不努力,甚至根本沒有提高考這件事,只靜靜地陪在他身邊。

一起吃飯,一起看球賽,一起打籃球。

她還學着玩他愛玩的電腦游戲。

就像小時候一樣。

他看着邵淇日益憔悴的面容,心中湧上一絲懊悔和愧疚。

這世間除了愛情,還有其他。

他去複讀了。

複讀前一天,去照相館拍下那張合照。

踏進複讀班,拿起先前的高中課本,重新學習。

一切那麽嶄新又那麽陌生,像是一個注定的輪回,他靠在課椅背上,手裏轉動着中性筆,看着白熾燈光下試卷上的數學題。

他能聞到課本上的油墨味道,窗外清淡的茉莉花香,和前排女生馬尾發梢上洗發露的味道。

老師的講題聲和記筆記的沙沙聲混雜在一起。

那麽美好。

仿佛才剛剛開始。

戒煙戒酒戒毒戒她。

前兩者容易,後兩者卻難。

英語課上到一半,邵河突然感覺渾身無力,習題書上的英文字母都變得扭曲混亂。

頭劇痛,像有只鉗子一下下夾斷他的中樞神經,血管裏爬滿了小蟲,慢慢啃噬着他酸脹的肌肉。

渾身上下又冷又熱,T恤背後被汗水浸濕,握筆的右手克制不住地顫栗。

好難受。

中性筆啪嗒一聲落在地上,他手指插進發梢,用力揉捏頭皮。

後面有好心的男生敲他的後背,“喂,你怎麽了?”

一層層汗水滲出,整件衣服都被濕透,前排女生也發覺不對勁,關切道:

“你生病了,沒事吧?”

眼見四周同學紛紛往這邊看,邵河心裏煩躁無比,胸口湧上一股無名怒火,将課本狠狠摔在桌上,“關你們屁事!”

他站起來,從教室離開。

坐在男廁逼仄隔間冰冷地板上,心跳飛快,視線漸漸模糊,呼吸粗重,有一瞬間他甚至覺得自己會猝死——不過這樣也好。

但,沒有。

有電話打來,往常普通的鈴聲現在卻刺穿耳膜,他捂着腦袋接起,是鑫子的聲音。

邵河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麽,做了什麽。

但他醒來後,處于熟悉的豪華公寓。

身體輕飄飄的,像踩在棉花上,那種痛苦和折磨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致的愉悅和亢奮。

面前的女子在沖他微笑,酒紅色短發一如過去般魅惑豔麗。

他把她纖細如蘆葦般的雙臂扣在身後,半跪在柔軟的沙發上,一次次挺進,不知疲倦。

聽見她小貓一般嬌媚的叫聲,撓人心肺,他大腦裏有煙花炸開。

他覺得自己就是這個世界的主人。

清醒過來後,邵河看見了低矮桌子上的注·射·器。

他跪在地上,心如死灰。

這同口服不一樣,冰·毒本身具有強烈毒性,口服可以通過腸胃消化,再随之血液流入大腦,作用是相對遲緩的,有一定的緩和作用。

但注射是直接從靜脈血管進入,就像一下子摁了加速鍵,那種突如其來的強烈快感——短暫,卻令人瘋狂。

邵河不知她為何要這麽做。

或許,是單純想把他綁在她的身邊。

重新陷入過去的怪圈,他拒絕,克制,卻又一次次被痛楚所逼迫,低頭折服。

最後一次,是在車上。

從Blood離開,被她帶到個溜·冰的地方。

已是十月,初秋。

邵河疲倦地倚靠在車上,車窗外是高大梧桐樹,道路兩側堆積着金黃落葉,風一吹,卷着枯黃葉子打着璇兒墜下。

一種秋日獨屬的靜美。

他歪頭看着,忽然笑了笑,心裏竟滋生出了希望。

想回到過去的日子。

可是他感覺的到,自己沒有多少時間了。

目的是郊外的別墅。

車程很遠,徐美茵怕他不去,先前一直在控制他的用量,好逼迫他乖乖聽話。

只有痛不欲生時少年才最聽話。

中途,邵河果然要逃離,被身邊胖子牢牢制住。

他這時候已經很瘦很瘦,渾身無力。

看着窗外的梧桐,他突然間發了狂,用頭猛撞玻璃。

輕而易舉被身邊人攔下。

頭痛欲裂,少年歪倒在車座上,肌肉顫栗,一冷一熱,身體瑟瑟發抖,嘴邊逸出痛吟,卻還在掙紮。

徐美茵轉過頭,冷冷打量他。

她不喜歡不聽話的人。

控制心起,她輕啓朱唇,聲音沙啞又蠱惑,“你求求我,我就幫你。”

“滾!”

少年從唇邊艱澀擠出一個字來。

她被激怒,遂轉過臉去。

一直到那呻·吟聲越來越痛楚,旁邊人也意識到不對,小心翼翼勸她。

她到底是心疼他的,俯下身,指腹輕輕摩挲他瘦削的臉頰——雖然憔悴不堪,但少年仍是英俊的,濃眉深目,挺鼻薄唇。

想起過去熱烈的歡好,她溫柔一些,湊到他耳邊,“你求求我,我便讓你快樂。”

“…滾。”

少年雙目赤紅。

“我要……下車。”

她深吸幾口氣,當着外人的面終究是挂不住臉,“你說什麽?”

“下…車。”

他強撐着坐起來,手臂發顫,牙齒發抖。

沒有時間了。

能清晰感覺到生命的一點點被耗盡,他不能死在這裏,亦不想再這樣茍活。

他想,最後再摸一摸那片落葉。

車在無人的郊外停了,他趔趔趄趄地下了車。

邵河從搖下的車窗中最後看了她一眼。

她一定不會知道,這是永別。

他不能死在她的車上。

這是他唯一能做的,最後的一件事。

A市三面臨海,邵河吃力地撿起那片落葉,順着潮汐聲走去。

夜晚,黑沉沉的天空上只有半片月亮,沒有一顆星子。

是漲潮。

海浪緩慢地拍打着礁石。

他在沙灘上跌倒無數次,臉頰被粗糙的沙粒磨破,強撐着一口氣走到海邊。

感謝漲潮,他可以少走幾步。

漸漸下沉,滾燙的身體泡在冰冷的海水裏。

很舒服。

一種從未有過的舒服。

他閉上眼睛。

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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