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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是鬧市,離鎮國公府頗有一段距離,姜佑一路上都看着薛元欲言又止。他似有所覺,眉梢一動想要調過視線,卻又硬是忍住了,擎起茶盞淺淺飲了一口,半靠在車圍子上閉目養神。

這樣謹慎的沉默是薛元擅長的,卻不是姜佑擅長的,她坐在原處左挪右挪,想要開口搭話,卻見他阖着眼,側身坐的離她遠些,整個人透着無聲的拒絕。她察覺到他的疏離,卻不知道原因出在何處,只好凝着視線看着方桌上的博山爐走神。

好容易到了鎮國公府,一下車來迎的卻是張家二夫人,她立在丫鬟婆子的前頭,頭上戴着淺露,雖遮住了臉,但聲音裏的親熱擋也擋不住,她福身行了個禮,然後擡臉笑道:“皇上您可算是來了,老太太一直在念叨您,咱們也都盼着呢。”

姜佑忙擡了擡手:“二舅母不必多禮。”她心裏有點納悶,當時孝宗還沒出殡的時候她來過一回,張二夫人當時吓得面青唇白的臉她還記憶猶新,這才幾天怎麽就轉了風向?

張二夫人站起身想要攜她的手,她覺得有些別扭,忙轉頭跟薛元說話,借着這個動作避開她:“時候不早了,掌印要不要跟我一起進去?咱們晚上一道兒回宮吧。”

薛元本來打算掉頭走人的,不過聽了這話反倒不好就這麽走了,而且留她走夜路也讓人提心,便躬身道:“多謝皇上了。”

張二夫人略帶尴尬的收回手,引着一行人往裏走,行至垂花門處就見一個氣度不凡的老婦人等在那裏,一見姜佑便下意識地想要伸手把人摟在懷裏,但又想起什麽似的,拄着拐杖低頭道:“老身見過皇上。”

姜佑卻不管那麽多,一把撲到她懷裏,嬌聲道:“外祖母。”

張老夫人聽她撒嬌,心都酥了,滿面笑容地撫了撫她的頭發,把手裏的玉佛給她挂到脖子上,對着薛元打了個招呼,攜了她的手往裏走,姜佑擡頭問道:“東正表哥呢?他還在府裏養傷嗎?”

張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你舅舅對他要求嚴着呢,傷才好就拉到營裏了,如今約莫是在練兵吧。”

姜佑略有失望,一邊的張二夫人被冷落多時,如今終于逮住機會插話了:“大哥也真是的,家裏那麽多武将,何必再對自家兒子這麽嚴苛?還不如像我家年兒那樣進太學讀書,考個功名回來也能光宗耀祖。”她臉上略帶了得色,眼挫卻觑着姜佑:“要說年兒也是個知道上進的,如今才十四歲就進了太學,學裏的大儒都說讓他明年去考一場試試手氣,真是的,那麽小的孩子,哪兒用這麽急?娘,您說呢?”

張老夫人面色不經意沉了沉,這時候卻不好說什麽,只能輕描淡寫地道:“年兒知道上進,自然是好事。”

一行人進了待客的正堂,張二夫人親手奉了茶,立在張老夫人身後對着姜佑笑道:“皇上小時候還常和年兒一道玩,兩人親近着呢。年兒和他爹去了任上幾年,如今剛剛回來,皇上還記得他嗎?”

姜佑還真忘了,只能含含糊糊地點了點頭,張二夫人一見,面上更帶了些喜色,對着張老夫人道:“他們小孩家家一道玩鬧,必然嫌咱們大人煩擾,兒媳幹脆把年兒叫來讓他陪皇上四處逛逛?”

張老夫人還沒說話,薛元卻淡淡道:“夫人有心了,只是皇上和二公子并不熟稔,還是算了吧。”

張老夫人也冷冷看了兒媳一眼,對着姜佑慈藹道:“皇上先去瞧瞧東岚吧,他前些日子在家裏備考,一直沒得空閑,如今正惦念着你呢。”

姜佑心裏也惦記着張東岚,脆生應了,一轉身就往出走,她身後跟了幾個丫鬟婆子,前面跟着一個引路的,正往後面園子裏走,忽然就聽有道拖長了腔的傲慢聲音傳了出來:“三弟也忒小氣,不就是一匹馬嗎,多大點事兒,借我玩幾日便還給你。”

然後是張東岚的聲音緊跟着傳了出來,他面上還是帶着笑,聲音卻帶了愠意:“二哥既然說了,我這個做弟弟的本來是不該再厚顏讨要的。不過二哥上個月借了我的犀角的鎮紙,說是摔碎了,前幾天借了大哥的夔龍的玉佩,又說是被人偷了,昨日又借了我們兄弟倆的對筆,如今也沒了蹤影,好借好還,再借不難,二哥先把前些日子借走的東西還回來,我這邊才好借出去啊。”

張東年沉聲道:“長幼有序,你敢這麽跟我說話?!”

張家兩房人明明都姓張,境遇卻是天差地別,長房的鎮國公雖沒了實權,但在京裏一直威揚煊赫,二房的二老爺卻一直不得孝宗待見,只打發他到偏遠的地方任職,吃穿用度和學識才華比不上張東正也就罷了,連張東岚這個庶出的都壓他一頭。

張東年本就不是為了借馬,而是為了找事兒來,他前些日子忍了好幾次,現在心裏也冒起了火,懶得跟他閑扯,斂了笑意道:“本來二哥想要,我這個做弟弟的只能割愛,不過這匹馬是父親送的,也只能對不住二哥了。”

張東年心思陰暗多疑,聽了這話以為張東岚是暗諷他們二房式微,面色愈發陰沉,陰聲道:“你少擡出大伯來壓我!便是不論長幼有序,你也該知道嫡庶有別,庶子是什麽,半奴而已,半個奴才也敢跟主子叫板?”他輕鄙地看了張東岚一眼“我不過是問你借匹馬玩幾天,玩膩了自然會還給你,聒噪什麽!”

他說着竟然就直接去牽那馬,張東岚冷冷地嗤了一聲,忽然打了個呼哨,那馬竟然長嘶一聲人立起來,兩只前蹄直直地蹬了過去,張東年吓得臉色蒼白,轉身欲逃,沒想到腳步不穩,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張東岚嗤了一聲,又打了個呼哨讓馬停住,抱胸睨着躺在地上的張東年,嬉皮笑臉地作揖道:“都是弟弟的不是,在這給二哥賠禮了,還望哥哥大人不計小人過,饒了弟弟這一回吧。”

張東年面色忽青忽白,見他說話,更以為他在嘲諷自己,低喝一聲拽着他的領子就撲了過去。

姜佑才進園子便聽到兩人對話,往過走就看見一個面容還算俊俏,但面色蒼白,眉梢下斂,神情透着幾分陰沉的少年揮拳向着張東岚打了過去,她還沒鬧清楚怎麽回事,不過總不能眼看着張東岚挨揍,一跺腳便沖過去拉偏架。

後面跟着的丫鬟婆子目瞪口呆地看着三個人瞬間打成一團,他們也不敢上前拉架,只能面面相觑了一陣,匆忙轉身回去禀報了。

那邊正堂裏,張老夫人跟薛元無甚話可說,正要命人喚鎮國公回來待客,張二夫人卻面帶笑意地開了口:“東岚是個有福氣的,一個庶出的卻能進宮伴讀,真是羨煞旁人了,不知道年兒有沒有這等福氣伴在皇上身邊,也能聽幾位太傅的教導。”她雖是對張老夫人說的,探的卻是薛元的神色。

薛元和張老夫人都無甚反應,張二夫人用絹子掖了掖鼻子,又笑道:“說起來過了年年兒就十五了,也到了議親的年紀,他模樣好學問好,這些年上門提親的人也不少,兒媳都給推了回去,只想着能選個好些的親事。”她又想到什麽一般的問道:“兒媳記得,皇上宮裏能選一位君後,剩下兩位分別是君禦和君媵,皇上事兒忙,身邊總得有幾個知冷熱的人看護着。”

皇上要大婚選人,這事兒司禮監須得經手,難怪張二夫人故意說給他聽,他沒想到小皇上才這麽點就有人惦記上了,面色不經意地一沉,卻不好對個婦道人家多說什麽。

張老夫人卻沉了臉,撩了茶盞子道:“皇上的婚事自由司禮監和禮部來拟定,你在這裏胡沁什麽!”她神情微微一緩,對着薛元欠身道:“讓廠公見笑了。”

薛元托着茶盞子淡淡笑道:“見笑不見笑另說,只是這般大喇喇地議論皇上親事,傳出去只怕讓人以為鎮國公府有什麽旁的想頭呢。”

張老夫人神色尴尬,正要說話,忽然就見有個下人來報道:“夫人,老夫人,二少爺在園子裏打了三少爺!”她說完,又把當時的場景敘述了一遍。

張二夫人聽得心裏一緊,忍不住罵道:“你也不看顧着些,年兒萬一傷着了可怎生是好!”她一轉頭趕忙對着張老夫人解釋道:“年兒素來最是老實聽話,肯定不會欺負自家兄弟,沒準是兄弟倆有什麽誤會。”

這時候姜佑的聲音傳了進來:“二夫人好偏的心,借東西不成就動手,這是怎麽能是誤會?”話音才落,她就和張東岚肩挨着肩走了進來。

姜佑不悅地看了她一眼,拉着張東岚上前幾步道:“祖母,你勿怪表哥,這事兒實不能怪他。”她說完便把當時聽到的兩人對話重複了一遍,又忍不住擠兌道:“二少爺是該好好管管了,不知道哪裏學來的習氣,對自家兄弟說話也這般刻毒,什麽叫庶出的便是半奴?而且大家公子動辄就沒了別人的東西,跟那市井村婦何異?”

其實底下晚輩的矛盾早就有了,只不過張二夫人偏心,大房兩兄弟都不是心窄之人,這才每每沒了過去。但是忍讓這事兒也得有個限度,沒成想今天才鬧出來就被皇上看到了。張二夫人聽了這話,神色有些忐忑,更帶了些憤然,卻不敢表露出來。

薛元看着兩人攜在一處的手,眸光沉了沉,在張老夫人之前道:“宮門馬上要落鎖,咱家便先帶着皇上告辭了。”說着也不問姜佑樂意不樂意,拉着她轉身去了。

張老夫人本想留飯,但自家兄弟阋牆都被人看到,臉上實在無光,便對着薛元點頭道:“有勞掌印了。”她看着薛元和姜佑走遠,揮手打發張東岚下去,對着猶自憤憤的張二夫人喝道:“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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