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入室仰至極,把酒東窗菊。我是邀你來賞菊的?”
唐慎反問:“難道先生不是?”
梁誦定定看着唐慎,片刻後,笑道:“是。愚之,将那幅《東窗菊》拿來一閱。”
遠處,曾經與梁大儒一起前往趙家村的青衣年輕人恭敬地點點頭,走去書房拿了一幅畫卷。他站在枯萎的荷花池前,雙手張開,緩緩拉開卷軸。
長約五尺的錦白宣紙上,一叢墨色淡菊舒展靜開。筆墨清雅流暢,每朵菊花上可見極淡的墨痕,淡如流水拂柳芽,色似青石綴細苔。畫卷大片留白,除了這一束窗下墨菊,只在左上角提了一首小詩。
花開不并百花叢,獨立疏籬趣未窮。
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
字體用的是簪花小楷,寫得極細極輕,但唐慎不覺看得入了神。這字風骨綽約,即使用的是雅致的小楷,行文間卻難掩寫字人的卓絕勁道。
唐慎看了看這幅畫的落款。
畫上一共有兩個朱砂紅印的落款,第一個落的是“雕蟲齋主”,第二個落的是“王子豐”。
唐慎在“王子豐”這個名字上多看了幾眼。
唐慎剛穿到古代半年,大多數時間都在趙家村,并沒有機會接觸到什麽書畫,更不用談名家字畫。但他上輩子讀博的時候,跟着的博導老板是個書畫迷。老板自己是理工教授,卻喜歡收集文人字畫,導致唐慎在這方面也略有涉獵。
正常文人的印章上刻的都是自己的別號,比如李白是“青蓮居士”,蘇轼是“東坡居士”。只落自己名字的,要麽是年紀還小、資歷尚輕,沒得到一個別號。要麽是文名斐然,世人皆知。
難道他這個外行人搞錯了?
唐慎自己心裏亂想了一陣,沒把疑問說出口。他道:“先生,小子愚鈍,剛才與您說大話了,我并不會賞畫。”
梁誦笑道:“你倒是誠實。”
唐慎出身貧寒,年紀又小,他要是說他會賞畫反而太假。
唐慎話鋒一轉:“不過我覺得,這畫十分好看,這首詩也寫得好,字也寫得好。”
梁誦:“畫得好看,字也好看?你誇得倒是樸實。你說說,是這畫更好,還是字更好呢?”
唐慎一愣,原來這畫和這字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唐慎表面不動聲色,心中卻思量起來。他倒不至于說真不會賞畫,上輩子糊弄老板也糊弄了好幾次。可趙家村的唐慎不該懂這些,但這幅畫又明顯是梁大儒的朋友所作。
憋了一會兒,唐慎語氣真誠地說道:“都特別好,都是小子畫不出來,也寫不出來的。”
他貶低自己總行了吧?
梁誦哈哈一笑,道:“這字是子豐寫的,他自幼聰慧,天賦卓絕,誰人不知他書畫雙絕,你想趕上他着實很難。但這畫就不同了,這是那于老頭畫的。他的畫技臭得很,這些年過去也毫無長進,你倒不是完全趕不上。”
唐慎連連點頭,又連連搖頭:“先生拿小子取笑了。”
經過這麽一出,亭子裏的氛圍更加愉悅。
兩人吃了些酒菜,唐慎舉止大方,不卑不亢,并不阿谀奉承,也不戰戰兢兢,讓梁大儒面露贊賞。等到又上了一壺茶,梁誦将茶盞放在桌上,發出咯噔一聲,他微笑道:“三個月前,你曾經問我,讀書人讀書為何。”
唐慎一聽,知道進入正題了,他立即放下筷子。
“是,小子不才,曾經鬥膽一問。”
梁誦道:“你當日說,讀書人讀書是為了知書、達理。可對?”
“對。”
“你說得并不錯。讀書是達理,為了明事理、辯是非。當日我未曾給你一個答案,今日我與你再聚,唐慎,我且問你,你的答案還是那個嗎?”
唐慎猶豫片刻,他有點摸不清楚梁大儒想說什麽,他道:“是。”
梁誦微微笑了一聲,嘆氣道:“嫠不恤其緯,而憂宗周之隕,為将其焉。”
唐慎擡頭,下意識道:“啊?”
梁大儒看着眼前這個粉雕玉琢的小兒郎,深邃的眼中有贊賞,又藏了絲難以發掘的惋惜。
“這便是我給你的答案。”
直到離開梁府,唐慎都沒明白梁大儒那句話的意思,甚至他連這句話是什麽都不知道。
唐慎本想把請帖還給梁府管家,登門做客後,請帖是要還給主人的。然而管家卻道:“唐小公子,這請帖請您收下。”
唐慎驚訝道:“為何?”
“這是大人的吩咐。”
……梁大儒的吩咐?
唐慎第一次覺得摸不着頭腦,他心存疑慮地回家。
回到家中,唐家四個人開始賞菊開宴。他們家人少,只有四個人,但重陽節的習俗卻都做了。姑蘇府府城內沒有山,但是出了城有一座小山坡,再遠點還有天平山、西山、東山。
唐慎把重陽節的習俗化簡,只去踏了塔小山坡,插了一根茱萸。
入了夜,唐璜興高采烈地把一盆菊花搬到院子裏,四人賞菊吃飯。
唐慎調笑道:“你這小姑娘,年紀不大,形式主義挺重。”
唐璜:“什麽叫形式主義?”
唐慎“說了你也不懂。”
唐璜:“我哪裏不懂了,我懂,反正不是什麽好話。”
唐慎哈哈大笑。
很快,四五日過去,唐慎時不時地将梁大儒送的請帖拿出來研究。
他重陽節那天就明白了,梁大儒之所以把這封請帖送給他,肯定因為請帖裏另有貓膩。
唐慎當初猜測梁大儒是約自己重陽節去吃飯,因為請帖上寫,梁大儒約自己去賞菊。之所以猜是中午、不是晚上,是因為梁大儒身為姑蘇府尹,晚上要參加姑蘇府的重陽宴,宴請姑蘇府的幾個世家大族和富豪鄉紳,沒有時間。
事實證明他猜對了,但是……
“到底還有什麽,是我沒發現的?”
除此以外,唐璜還把四書五經全部翻了個遍。可惜的是,四書五經中完全找不到梁大儒說的那句“嫠不恤其緯”的話。唐慎只得作罷,等有機會再去翻看其他書籍。
煎餅鋪子的生意越做越好,唐璜将錢偷偷藏進了自己的小金庫。天氣漸冷,入了秋,早晨吃一個熱乎乎的雜糧煎餅十分舒坦,買煎餅的人也更多了起來。
唐慎本來想每天只做兩百個,但姚三和姚大娘怎麽都不肯。
姚三:“小東家,你且歇着。你去讀書,我早起,每日能做多少煎餅就做多少個。”
到這個時候堅持饑餓營銷也沒太大意義,唐慎的雜糧煎餅在碎錦街已經有了名氣,每天都有許多人慕名而來。姚三看唐慎經常翻閱四書五經,以為他想開始讀書,所以自己把做煎餅的事攬了過去。
唐慎也沒阻攔,他還沒去讀書,但他确實有其他事要做。
“姚大哥,你去買點生石灰和面起子。”
面起子是常用的食品膨松劑,與後世的小蘇打成分相近。做雜糧煎餅用不上面起子,但做包子饅頭經常要用。姚三以為唐慎要賣包子:“小東家,我們要再賣包子了?”
唐慎一想就知道姚三誤會了,但他也不好解釋,只道:“你先去買了。”
很快,姚三背了兩袋東西回來。
唐家有兩個大鐵鍋,古代的大鐵鍋和後世農村裏用的鐵鍋一樣,除非是酒樓裏的,大多鐵鍋都與竈臺契合在一起,無法搬動。唐家就兩個鐵鍋,都是姚大娘炒菜做飯用的。
唐慎看着這兩口鐵鍋,又道:“姚大哥,你再去買個鐵鍋。”
等姚三買了新鐵鍋回來,唐慎将生石灰倒入鍋中,又加了一些水。
水一碰上生石灰,發出滋啦聲響,瞬間沸騰。
唐璜和姚大娘被這聲音吸引過來,唐璜驚訝道:“哥,你在做什麽。”
唐慎頭也不擡:“做個好東西。”
生石灰與水的反應迅速激烈,很快鍋中便出現了一鍋渾濁的乳白色溶液。唐慎立刻把面起子放了進去,他一邊用鐵棒攪拌,一邊靜靜觀察鍋中的反應。
姚三等人看得不明所以,但唐慎這舉動放在後世,就是一個高中生看到,都知道他在做什麽。
不錯,他在做氫氧化鈉,也就是俗稱的燒堿。
熟石灰與面起子反應後,一層白色固體漸漸沉澱到鐵鍋底部,表面浮現出一層無色液體。唐慎耐心地等着,等鍋中的反應差不多停止後,他小心翼翼地抓住鐵鍋的兩側,把這層液體倒入一個瓷罐中。
條件有限,唐慎沒法得到純度較高的氫氧化鈉,只能将就。
接着他從廚房裏拿了一壺菜籽油,他将菜籽油倒入洗幹擦淨的鍋中,确認鋪滿整個鍋底,高度約一指,再把鐵鍋放在炭爐上,點火加熱。油燒熱很快,在油燒熱前,唐慎又捧起瓷罐,動作小心地把瓷罐裏的東西倒入油鍋的中心。
姚三:“小東家這是在作甚?”
姚大娘哪裏知道,唐璜也根本不懂。三人只覺得唐慎仿佛中了邪,不知道往鍋中、罐中放什麽東西,沒一會兒就倒出奇奇怪怪的液體。但因為對唐慎無比信任,三人都沒打擾,而是在一旁仔細看着。
唐慎倒了一半,把瓷罐放在地上,道:“千萬別碰這個罐子。”
姚三點頭:“我肯定不碰。”
接着,唐慎開始緩慢地攪拌起鍋中的菜籽油和氫氧化鈉來。他一邊加熱鐵鍋,一邊不斷攪拌。大約過了一刻鐘,他不再動作,而是靜靜等待。
等待的時候,唐慎對姚三道:“姚大哥,我要是想打造一個鐵罐子,你看姑蘇府裏有人能打造出來麽。”
姚三道:“小東家想打造什麽樣的鐵罐,您給我圖紙,我去問問街頭的王鐵匠。”
“你等着。”
唐慎回房間拿了紙筆,他一邊思索,一邊畫出了一幅畫。
姚三接過畫一看。
這東西實在古怪得很,好像是個罐子,可這罐子又是空心的,畫上還有一些奇奇怪怪的線條。姚三看了半天,道:“小東家,您這是個什麽物件,我看不懂。”
唐慎:“啊對,這種透視圖你看不懂,說不定那王鐵匠也看不懂。算了等做完東西,我和你一起去問問他。”
“好。”
唐璜完全不明白,自家哥哥這是在做什麽好吃的。她道:“唐慎,你在做什麽,很好吃麽,又放面起子又放油的,可我沒聞到味道啊。比雜糧煎餅好吃麽?”
唐慎一聽:“好吃?不能吃。”
“啥,不能吃?不能吃的東西你怎麽放在鍋裏煮。”
“它是不能吃,但是它能讓你買很多很多的雜糧煎餅!”
這時,鍋裏的東西漸漸凝固起來。深黃色的菜籽油變成了一層固體,唐慎雙眼一亮,将最上面的這層固體鏟出來。
唐慎用罐子裝好了這些黃色固體,他叫來姚三:“姚大哥,你把手放進菜籽油裏試試。”
姚三:“啊?”
“你放一下試試。”
姚三莫名其妙地把手放進去又拿出來,沾了滿手的油。
唐慎從罐子裏撈出一塊黃色固體:“你用這個洗洗手。”
姚三狐疑地用黃色固體洗了洗手,他本以為這東西是從菜籽油裏弄出來的,肯定越洗越油。誰料幾下竟然洗幹淨了,手上一點油都沒有。
姚三:“咦,這是什麽東西,比那胰子還好用!”
唐慎笑道:“這是什麽東西?好東西,肥皂!”
唐璜和姚家母子都驚奇地把手放進菜籽油裏,又用肥皂洗手。只有唐慎走出廚房,看天長嘆。
“沒想到我唐慎穿越半年,最後也不能免俗啊!”
穿越者必備的肥皂,唐慎今天給做出來了。
但他又一笑,穿越者不必備的東西,他也要做出來!
“好了姚大哥,別洗了。咱們先出去,把這廚房鎖起來。我可說好了,我回來前不許進廚房,更不許碰廚房裏的任何東西,尤其是那瓷罐裏的。”唐慎說道,“姚大哥,你和我去一趟王鐵匠那。”
“好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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