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故意

冷雙成捧着右手站在游廊上,看着留芳院的燈火。那是葉府侍女們栖居的地方,秋葉曾下令,不準任何人無故接近新進的“冷護衛”,因而也将她阻攔在她們之外。

若說全府管束得最為寬松的地方,當屬留芳院無疑,其中的雜役之事由總管阿碧姑娘掌度。

冷雙成在葉府轉了幾日,無人敢與她說些小話兒,她想打探消息自然也沒了途徑。

阿碧穿着錦青色襦裙,在衣外攏着白裘,幹幹淨淨的一張臉,與衣裝相映成輝。她見冷雙成背對着垂花門,站在階上吹風,輕輕移步過去福了福身子:“夜裏風大,冷護衛早些回吧。”

處事穩重的她甚至不問冷雙成站在此地的原因。

冷雙成不由得垂眼思索:阿碧姑娘可不好對付吶。又轉過身來苦笑:“手傷難忍,特來向阿碧姑娘讨一副草藥。”

阿碧借着廊燈,看清冷雙成布巾纏繞下腫起的手臂,擡頭說:“公子饋贈的膳食,看來冷護衛無福消受呢。這手傷對練武之人可大可小,我們這兒也沒什麽見效的好藥草,冷護衛若是熬不住,還是去向公子讨一副吧。”她滴水不漏地說完,再福了福,撇下冷雙成先回到了院中。

在阿碧打量傷手時,冷雙成就悄悄掀了袖子去遮掩手背,生怕驚吓到了她。最後見她走了,仍在背後溫聲說道:“多謝姑娘提點。”

葉府前院金鐘聲聲敲擊,不一刻,兩列雪衣騎兵列隊在正廳前,候着車夫趕出了馬車。另有錦袍侍從騎馬提燈飛馳而去,穿過門樓,先行肅清了道路。

冷雙成聽見鐘聲,連忙趕到了前院。兩匹通身雪白的高馬靜靜站在地磚上,額前一抹嫣紅,标識着血統的高貴。

骅龍,塞外名馬。

冷雙成識得馬的厲害,去看趕車人,發覺他坐得紋絲不動,似乎與車廂已融為一體。

她暗想,葉府果然不養閑人,僅憑目前所起的效用來看,她還是最閑的一個。

銀光匆匆走出,鋪好腳踏,回頭對冷雙成說:“宮裏連夜召見公子,商讨遼國之事,初一騎馬随護。”

冷雙成想了想,用右手接過燈籠,站在了馬車旁。袖口抻着一截纖瘦的手腕,和腫痛的手背一照應,越是襯得傷處猙獰狼狽,顯得有礙觀瞻。她垂着眼,檐燈光輝灑落下來時,映得眼底也浮了一層青黛色。

她的倦意十分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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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襲紫袍的秋葉走出來,經過她旁,看了她一眼,說道:“下去歇着。”

她連忙躬身施禮,候着馬車離去。

雪衣騎兵擁簇着馬車消失在白玉街上。

冷雙成将燈籠挂在檐下,垂手走向偏院。葉府安康富貴,循鐘點聲響作息,較為規矩。再過不久,就會有奴仆過來添置燈油,擦拭雲板等物。

轉角處,她不負期望地撞上了燈仆,右身淋了一片油。仆從惶急,她連聲安慰,回到偏房後換上幹淨的衣衫,再站到庭院裏提水漿洗淋油的襖袍。

正将腫手放在木桶裏費力地攪衣時,阿碧帶人匆匆趕到。

背對院門的冷雙成默默一笑,心裏沒有絲毫驚異。

前後兩番試探,她已看出,每當她遭遇到非常之事,前來處置的必定是阿碧姑娘。按理說,她是以男子身份入葉府,行侍奉護衛之職,出了纰漏時,理應由侍衛長來管束。

阿碧下令随行的侍女服侍冷雙成,冷雙成面對她們搖搖晃晃站着,額上挂着一層冷汗,雙頰透出濃郁的紅暈色。

她的病态立即引發了立竿見影的效果。

此時秋葉出了葉府,對冷雙成的突發之況,阿碧成了拿主意的人。她急聲喚侍女取來清涼藥膏,正待替冷雙成上藥,冷雙成卻側過了身子,笑着說:“我來。”

她走進屋裏上好藥,半晌又不見出來,阿碧推門進去查看,發覺她因體力不支,已經累倒在床榻上。

阿碧抱過被褥蓋在冷雙成身上,将要離開,後面就傳來呼聲:“阿碧姑娘,煩勞倒杯水……”

此後,阿碧離不開屋子,因冷雙成時有狀況發生,不是力虛從床頭栽倒,就是踢掉了被子。

阿碧嘆口氣,喚侍女們守在門外,好生照顧着冷雙成,她自己則拿來針線,坐在燈火下繡花。

冷雙成服過湯藥後呼吸平緩,似已熟睡。阿碧側頭去看,冷雙成的雙手平放在兩側,身子躺得平平的,姿容安詳,她既不翻身,也不呓語。

像是受過嚴苛管教的。

阿碧暗想,起身走到門外,對水井旁閑談的侍女低斥:“輕些聲音,冷護衛才剛睡着!”

漿洗衣袍的侍女吐吐舌,待阿碧走回去時,又對同伴輕輕笑道:“他可真幹淨,身上除了一份契約抄本,沒有一件雜物。”

另一名侍女回道:“來葉府還需要什麽?簽了三年賣身契,整個人都是公子的。”

洗衣侍女壓低聲音道:“姐姐說得對,你看公子簽發的契約,當真是嚴厲得不一般。”

皮紙上清楚寫着,“茲有青衣仆初一入世子府為奴三年,立書為憑。期間任憑教訓,若有逃遁,當訴至公堂追責國法,戮屍以聞天下”。

副本上的內容已被冷雙成背得滾瓜亂熟,她來都城不久,推斷秋葉應是将她簽署的原件扣在了手裏,只是目前讓她找不到藏處。

她暗忖無法做滿三年奴仆,實則上,她連一天都待不下去。

若是不能堂堂正正離開,她寧願做宵小之輩,盜得原件逃亡,然後遠避塞外。

侍女繼續嘀咕:“就怕他撐不過三年。”

“噓,休要亂說話。”

平躺不動、窮極內力搜刮聲音的冷雙成暗暗嘆口氣。

侍女們随即安靜了下來,不多久,前院傳來聲響,似是進宮的車駕回了府,阿碧連忙帶着她們離去。

冷雙成翻身坐起,瞧着自己包裹得仔細的傷手,微微蹙眉:确實撐不過三年。

她将自己整饬了一番,走去前廳外候着。廳裏燃着燈盞,秋葉留銀光吩咐事情,她就避得遠遠的。

有負箭哨羽、雪衣騎兵及黑鬥篷暗衛依次走入,她堪堪看了一眼來衆的身份,就明白國事緊急,或許出了變故。

待廳裏沉寂下來,已是一個時辰之後。

秋葉去了清水殿沐浴,并未喚冷雙成伺候。冷雙成走去寝居點燃安神香,在香線上碾了碾,特意加了軟迷粉末,還多設置了一個熏香爐。

秋葉穿好寝衣走向內室,伸手撩開垂幔時,迎面傳來一點點暖香,他輕嗅一下,随即在唇邊掠了一絲笑。

冷雙成在幔布外照例請安,不期然第一次聽到了回應:“畫師之手極重要,力道不同,托染層次各異。”

冷雙成聽得心一動,追問:“教會魚小姐作畫的人,用了幾成力?”

重重帳幔後不聞聲息。

冷雙成極為不易從秋葉嘴裏問到了一點“沒骨托染”畫法端倪,偏生又沒被提點透,引得心事也被懸吊了起來。她靜靜躺在窗邊的條榻上,候着更漏計時。

子時萬物希聲。

冷雙成極緩慢坐起,輕輕脫去了靴襪,一步步朝着內室走去。到了床帳前時,她已然屏住了呼吸。

隔帳而望,秋葉安寧睡着,雪毯覆上胸口,右手放置在毯外身側,氣息清淺如故。

他在白日裏以冷顏待人,就連睡後容貌也是恬淡的,冷雙成哪敢大意,輕輕喚了聲:“公子——”

隔得如此近,秋葉都沒有反應。

冷雙成把心一橫,執起秋葉的右手,放在眼前查看。他的手指光韌修長,沒有一絲瑕疵,從而也讓她找不到點滴痕跡,來推斷他所說的“秘訣在手上”,到底是何種秘訣。

就連力道也顯現不出來,更不說能推斷出魚小姐的授業畫師,又用了幾成力。

冷雙成并未很失望,對于探查的結果,她有心理準備。她輕輕放下秋葉的手,放在原位,再待摸向一側相連的司衣間。

身後掠起一陣衣染清香,一支有力的手臂向她無聲無息襲擊了過來。

冷雙成在腳下貫力,閃身疾避,嘴上也沒閑着,呼道:“公子恕罪!”

秋葉身形一旦發動,快不見影,他張開雙臂使出擒拿手,白衣拉成雲霞,圍困冷雙成周身。

冷雙成打定主意,寧願被他一掌劈死,也不能被他抓縛住,因此再不出聲,潛力與他拆招。

間隙處,秋葉冷徹心底的聲音傳來:“膽子倒不小,還敢反抗。”

冷雙成終究愧歉在心,此後撤了招式,只是繞着廊柱旋走。秋葉突然頓住身形,一伸左手,用內力吸附住盆景架上的一枚圓石子,将它扣在指間,再運力彈了出去。

“一點驚鴻”絕技不負盛名,切落廊柱一側,彈向冷雙成的前額。冷雙成聽聞風聲就知來者不祥,再待閃身躲避時,已落入秋葉的封鎖之中。

秋葉的左手抓緊冷雙成的脖頸,将她掼上了床面,随之他低下頭,墨黑的發也垂落在她耳畔。

“想找什麽?”他冷淡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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