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療傷

冷雙成卷起秋葉衣袖,露出了他的手臂。上面有一道勁氣迸裂出的傷口,正濡出血絲,創裂處隐隐帶着寒毒激發的水霧。當時救援蕭玲珑不及,她凝毒出掌,阻了他的攻勢,也給他添了一道傷,還讓自己落得心懷歉疚。

冷雙成怕秋葉中毒,忙擦淨了血,将一塊雪帕鋪在他手臂上,隔着帕子替他運功,幫他逼出了一些凝血血塊,直到創口清除幹淨。

秋葉看着冷雙成躬身侯在一旁療傷,神情安寧。他順眼打量過去,發覺她的一截光潔額頭顯露在烏冠下,滲着涔涔汗絲,鬓下的發悉數紮進冠帽裏,有一角還是殘缺的。

不僅如此,鬓角殘發下,還極清淺地掠過一道傷痕,細看才能發現。

這些均是他的手筆,派她出府時,他曾用金葉子削落她的一縷發絲,再劃傷一記顏面。

如今她站得近,又拂送一絲缥缈冷淡的發香,引得他的心神渙散了開去。

冷雙成發覺秋葉在打量她,更是利落地包紮他的傷口,打算盡早結束這種看不見的折磨。

秋葉問她:“不痛了麽?”

她稍稍直起腰身,用手去拂右肩,沒看到任何血漬傷痕,随口應道:“不痛了。”

他冷淡道:“長個記性。”

她想着,經他懲戒六七次,該用心的地方瑣碎繁多,記性确實有待提升,就是不知他所說的具體是指什麽……她只停頓一下,就繼續忙着手上的事情,聰明地不接話。

秋葉看她眼睫撲閃兩下,像是蝶羽輕輕觸動,知她又藏了心事。方才見她突然拍了肩,與他記挂的面傷并不符,使他突然想起來,她縛住他雙臂救蕭玲珑時,曾在背後吐過一口血。

或許她以為,內傷并不重要,撲濺到肩衣上的血污才是緊要的。

而他知道,內傷是一種看不見說不出的痛苦,令他徹夜難眠,生生熬着寝居的孤寂。

聊解寂苦的顏面在前,秋葉忍不住伸手去掠她臉上的淺傷,指尖還未觸摸到皮膚,就被她察覺到了,還閃身避在一旁,防備地看回來。

他看着她不說話,倒是把她看得窘迫,以為自己做了什麽失禮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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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後,她又執起布條要替他裹傷。

秋葉遽爾收了左臂,冷雙成的手就被晾在了座椅外。

她稍稍急切:“公子您別動,馬上就裹好了。”

他拂下袖子,冷淡道:“退下吧。”

她哪裏料到他突然又變了脾氣,頗有些無奈。默然站了一會兒,她低聲問:“公子到底要我怎樣做,才能消消氣?”

他擡眼看她:“随我回府。”

她躊躇難應。

他冷語道:“翅膀還硬,也飛不出我手心。”

她立刻答:“公子派我外出執行任務,焉有半途而廢之理?”

這是合乎情理的推辭,秋葉早已料到。他不發一語站起身,掠過冷雙成時,後背肩胛下衣袍濕濡痕跡加重,毫無保留地展現在她眼前。冷雙成稍稍一怔,自然能聯想到,怕是自己那兩掌拍得重了,将他拍出內傷來?

她迎上去,溫聲勸道:“公子多留一刻可好?讓我瞧瞧您的背傷。”

秋葉不應她,徑直走出三重院落,一路上熒白的燈光落在他肩上,将他的背影映得巋然不動。

四夷館外,紫金燈籠高挂,街道已被清空,正恭敬候着骅龍馬車及騎兵隊。

冷雙成跟着秋葉的背影來到外院大門處,便頓住了腳步,留在臺階下。她微微躬身施禮,打算恭送馬車離去。

這時,館內急急奔出一名仆從,直向馬車而來。騎兵提劍阻攔他,他噗通一聲跪下,忍泣道:“公子留步!我家小姐身子弱,不便來迎候公子,懇請公子移駕花廳,有國事商談!”

他将國事兩字咬得極重,表露出他家小姐邀約的決心。

秋葉聞所未聞,徑直登上馬車坐定,擡手輕敲木槅門一下,并不吩咐一個字。

車夫會意,拉住缰繩,讓白馬停駐在原地,偕着騎兵隊紋絲不動地站着。

冷雙成半晌不聞動靜,擡頭去看,只看到周遭身影寂寂,衆人靜默得如同石塑。只有地上跪着的仆從,臉面上漲得通紅,嘴唇抖了又抖,不知該說些什麽。

她走出門斡旋場面,對仆從低聲說道:“公子受傷需療治,舉止多有不便,請小哥回去轉告小姐,公子去不得。”

仆從眼中含淚:“可是小姐……小姐她沒多少時日了……”

冷雙成何嘗不懂魚鳴北的難處,可一旦遇上秋葉行事的風骨,所有人都只能铩羽而歸了。她溫聲道:“小哥多勸小姐靜躺養傷,後面事情如何行進下去——還未可知。”

仆從抹淚離去,冷雙成退向一旁等候,馬車內寂無動靜,既不走,亦不發令。

雪衣隊長翻身下馬,對冷雙成抱拳行禮,朗聲道:“初一為随扈,理應送公子回府,我等需歸營點卯,有勞了。”

一聲“起駕”,冷雙成只能跟随馬車走向葉府。骅龍走得穩健,頂幔随風只微微晃蕩,卻沒送出車裏的半點聲息。她念着秋葉的傷,隔窗問道:“公子運氣試試,左臂及兩肩下,可還有寒氣未除淨?”

悄無人應。

靜寂走了兩刻,一行人抵達葉府。

府裏景致依舊,千燈高懸,富麗堂皇。

秋葉走向清水殿沐浴,衣袍濕跡顯然,由于未妥善包紮傷口,他任由左手指濡出血絲,一點一滴滑落在潔白地磚上。冷雙成更是惶然,此次不待他吩咐什麽,就順從跟在身後,一路追到了水池旁。

侍女為秋葉脫去衣袍,秋葉對跟随進門的冷雙成視若無睹。冷雙成把心一橫,說道:“煩請姑娘施與薄面,由我來伺候公子沐浴。”

侍女偷偷擡眼看了下秋葉的臉,過後施禮離去。

冷雙成脫去靴子,走到階前,雙手奉上柔軟的布巾,秋葉看都不看她,拾級而下,走向齊腰深的池水。她依照舊禮垂眼侍立,突又記起此行回來的目的,不由得擡眼打量他的半裸身。

左臂血傷猶然在目,不見先前的青紫經絡,可見寒毒毒氣已除,她看了也就放了心。只是雙肩之下,留着兩個青黑的半殘手印,預示着他的內傷未痊愈。

她的歉疚更深。

“公子沐浴後,運功療下傷,可好?”冷雙成低低的聲音幾近哀求,“我使出兩掌時,并未帶上寒毒,按理說,公子的內傷不應這般頑固——”

秋葉突然回頭看她:“那便是我錯了?”

她對上他的眼,嘆息道:“公子無錯,是我驽鈍無知,竟敢逾矩傷了您,我向您賠罪。”說着她就跪在水池旁,舉手朝自己左臂切去。

秋葉激擊水面,水浪撲向冷雙成右手手腕,引得她脫力一滞。一擊阻礙成功後,他快步走向池邊,伸手提起她的衣領,将她掼入到水中。

冷雙成從水底浮起身子,不作抵抗,只安靜看着他。

他冷聲喝問:“知我不忍讓你受傷,敢拿這個要挾我?”

“不敢。”她是誠心致殘。

他遽爾放開她衣領,轉過身,冷冷道:“洗淨了再療傷。”

她會意過來,執起手巾替他擦洗身體,轉到他跟前時,臉上殊無羞赧之色,竟是凝淡如雲,不見絲毫異動。他見不得她一派從容的樣子,忍不住逼近了她的臉,仔細問她:“你還侍奉過哪個男人?”

冷雙成後退一大步,回道:“除了公子,再無旁人。”

秋葉抓緊她手腕:“僅對我一人,你還練就不出如此鎮定的顏面。”

她受痛皺眉:“誠如公子所言,我臉皮厚,不怕揭短。”

他隐隐生怒:“幾個?”

“只有公子。”

他兩只手都用上了,縛緊她的手臂,将她箍在了胸前,最後一次冷聲說:“小心答。”

她被反剪之力困得無處可逃,索性兜了底,朗聲道:“兩個!”

“還有誰?”

“前朝一名小公子。”

他加了手勁,示意她說下去,她不怕說實話:“那小公子只有十二三歲,脾氣古怪,時不時想出歹毒法子折騰我,與公子一樣難以捉摸。”她擡眼看他,“還要我說什麽,公子才會滿意?”

秋葉松開冷雙成的手臂,卻不放她走,說道:“我摸你臉傷,你不避,後面就生不出這些‘難以捉摸’之事。”

冷雙成生生受了這句話,閉嘴不語。

見她不抗拒,他如願以償摸到了她的臉,用指輕輕掠了下她的淺傷,再問:“不痛了麽?”

她垂眼答:“不痛了。”

他低聲說:“該長個記性。”

她從善如流:“是的。”

“那你說說,是什麽樣的記性?”

她想了想,不得要領,擔心又要受他折磨,就謹慎答道:“唯聽從公子心意。”

他低下頭,将唇角擦在她耳邊:“你對我多用點心,就不會覺得我難以捉摸。”她收斂手腳站在他懷裏凜然不敢動,他一時不察,親上了她的臉邊,并說道:“我的傷只有你能醫治。”他徹底放開她,走向了石臺,見她并沒有跟上,又喚道:“擦淨水替我包紮一下。”

她默然吐納,緩解手腕處的痛意,直到臉面上無異色,才走到他身邊,替他擦幹了身子。随後再包紮他的左臂時,他伸手出來,凝然不動,顯得極為配合。

她運氣散開他肩胛下的瘀痕,終于療治好他所有的身傷,了卻一樁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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