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保重
冷雙成站着未動,目光落在秋葉右肩上,被裘袍阻隔,看不到真實的傷情。秋葉瞥她一眼,冷冷道:“前面被你拍斷手骨,後面被喻雪射穿肩膀,又要與他武鬥,受的傷還有假麽?”
冷雙成走過去托住秋葉的手臂,他借力站起,衣袍下透出一股清涼藥氣,看他緊抿的唇及額上滲出的涔涔汗絲,她的心裏突地一動,手上就不由自主有了動作。
她道聲“得罪”,掀起他的三層衣袖查看,發覺光韌的手臂上,拉出了兩道劍氣傷痕,在她視線所不能及的地方,或許藏有更多。
“公子怎麽不穿避水衣禦身?”冷雙成問。她将秋葉扶穩站好就想撤手,秋葉卻将手掌壓在她肩上,不讓她随意退下。
“對付喻雪只需一只手臂,無需避水衣。”秋葉說得冷淡,轉頭看向近旁的冷雙成,清淺的衣香、藥味連番送入鼻端,她凝住肩膀一動不動。
他不穿,她不好殷勤地勸,勸得多了,又怕他嘴裏說出意想不到的話。
秋葉緩緩調息一下,創口濡血,滲透了包紮的布巾,從肩衣下送出一點濕意。
他暫且先忍耐下了不适,擡手攬過冷雙成的肩膀,将她推得離自己更近了些。
若在以前,見他辛苦,她必定會溫聲勸他去歇息,可如今只知道硬邦邦地站着,不回頭看一眼,還撇開一張臉。
“避水衣只禦外力,難愈心傷。”秋葉等了片刻,冷雙成呆若木雞,他問道:“聽不懂麽?”
冷雙成胡亂答:“公子是說,穿上了也無用吧?”
秋葉将全身重量依靠在現成的“木樁子”上,冷淡道:“我有舊傷,比武又新添劍傷,你明知我急需醫治,卻偏生只管拐走木迦南,給他求醫問藥。”不是缺了藥材,估計她還不會回轉。
冷雙成回道:“公子覺得痛麽?”
“自然心痛。”
她讷了一下,道:“我是問,比武後,公子可覺得身上痛?”
“痛又如何?”不痛又能怎樣。他向來不屑于把話說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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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認真說道:“我擔憂公子不能承受更多痛意。”
他冷笑:“你還想傷我不成?”
她回避了話意,答道:“還是穿上避水衣吧,我也能放心些。”
冷雙成站在懷裏一刻,秋葉察覺到她的顏面無絲毫羞赧之色,連繃緊的唇形和肩線都未落下一分,知她還是一副冷淡态度。他嫌棄地推開她,走向了內室。
方才剛用完早膳,冷雙成就闖了進來,打斷他的換藥之舉。她沒了溫柔意,他也沒了周旋下去順帶使喚她的心思。
驿館并未聘婢女,唯一的那名還是從謝家征調過來的,秋葉不願外人近身,解開衣袍,自己動手換藥。
冷雙成在外靜候一會兒,沒得到發落,不明就裏之下,也跟到內室裏去。
秋葉站在架前,背對她而立:“回避。”
他半裸着左身,從肩膀到手臂,均是紅腫傷痕,鮮血不斷濡下。冷雙成突不及防看到了他猙獰傷勢,愣了一愣,過後果然如他所言,轉過了身子。
“好了麽?”她安靜等了一刻。
秋葉不應她,取過幹淨的布巾,敷在了血創上。冷雙成等了又等,終于嘆一口氣,走到他跟前,替他熟練地敷藥、包紮,擦拭幹淨了污跡。他正待套上半褪的衣袍,她卻壓住他的手,和聲道:“等等。”說着,她還解開了他的中衣,将它與外袍完全脫了下來。
秋葉立即站着不動,甚至還揚起了雙手,便于她更加利索地寬衣解帶。他冷着臉,只在嘴裏輕巧說道:“難得見你投懷送抱,等多久都可行。”
冷雙成抿住唇,不擡頭看他,怕洩露了眼裏的情緒。
他用左手摟了摟她的腰,低聲道:“我等你更進一步。”
她實在是已經近得不能再近,只是難以更親近一些,遑論舉止上的得寸進尺。
秋葉只在言語上占她便宜,手上還是極規矩的。他任由她穿上避水衣,未再推辭。
一旦替秋葉收拾好傷勢及衣裝,冷雙成就避向了一旁,此時,秋葉的臉色也沒有先前那般冷淡了。驿丞送進了湯藥,當面試好了毒,放下案盤退了出去。
秋葉取過碧玉碗裏的濃稠藥汁喝下,又拾起一旁白玉碗裏的冰糖雪梨水,飲了兩口。
冷雙成暗想,他長得像是一塊冰似的,竟然還怕苦味……見他轉身走向外廳,她又跟了過去。
秋葉回頭看她:“回避。”
她怔忡一下,老實站在盆景前不動了。
秋葉漱口飲過香茗後,才走回主座坐着。冷雙成木然杵在原地。他看她一眼,說道:“賴着不走麽?”
冷雙成不答話,他冷冷說道:“藥材可給你,蕭玲珑留下。”
她回道:“公子為何總是為難他?”
“為人心術不正,殺了他,免你後患。”
“他沒有迫害我的心意,又是我朋友,公子容不下他,我送走他就是。”
秋葉的話冰冷擲地。“他生在蕭家,注定就是禍害,何需我去費心容他。”于他而言,不拿住簡蒼,已是對冷雙成顏面的照顧。
他也不屑于用一個失寵的妃子做文章。
冷雙成走回秋葉跟前,正對着他的臉,低聲說道:“在家被兄長欺辱,外逃多次遭追殺,只是個可憐人罷了,公子放過他吧。”
“他可憐?”秋葉冷笑,“只怕你看走了眼。”
冷雙成後面求情的話,适時宜的不再說出口。蕭玲珑雖然對她沒個正經樣貌,可也受她所累,吃了不少苦。就在毒發那幾日,還是他衣不解帶地照顧她,将她的神智從鬼門關喚回來。
他待她有恩,雖不至于讓她湧泉相報,可也不能讓她辜負恩義,棄他不顧。
除此之外,宋遼兩方的幹戈摩擦,都想拿蕭玲珑的存亡作生事借口,也是她力求避免的局面。
于公于私,她需護住蕭玲珑。
冷雙成走到秋葉膝前,注視着他的眼睛,誠懇道:“公子,我求你,不要逼我出手對付你。”
秋葉問:“為他,你不惜與我為敵?”
她點頭,他将冰冷駭人的眼光轉向了別處,抿緊了唇,呈淺紫色。
她說道:“我知道公子出手對付蕭玲珑的理由,一是鏟除眼中釘,二是逼迫蕭政動兵。可公子也得想想,那些不願卷入戰争的老百姓們,他們連外逃的機會都沒有,就被宋遼雙方的軍營夾在和約地界裏,哪兒也去不得。”
秋葉想了一下,回道:“我只能應你,盡力妥善安置百姓。”
言下意仍是,不會放過蕭玲珑。
冷雙成稍稍側過身子,避開了秋葉的目光,內心掙紮一刻。
廳裏極靜,暖香缥缈,茶水變涼。
秋葉攆冷雙成走,說道:“可去別院取藥材,再無人阻攔。昨晚送與你的衣裝裏,已放置了銀票。再缺少什麽,現在提出來,我給你備好。”
冷雙成躬身道謝,多問一句:“公子當真放我走麽?”
秋葉冷淡道:“還有什麽舍不得的?”
她施禮,轉身朝門外走去。暗夜帶着清寒氣從院後榆樹中掠進樓,用密語傳報:“蕭玲珑突然功力大增,擊退了圍捕的騎兵。”
秋葉密令:“動用謝家火騎,可就地斬殺。”
秋葉心思轉動得快,當即推出,蕭玲珑身上發生了異況,才使得他恃武擊退了圍捕,直至現在還未落敗。騎兵身上帶傷,殺傷力有所減免,但也不能讓蕭玲珑如此從容游鬥小半時辰。
秋葉應了冷雙成的半年期約,不曾派出哨羽追蹤她的下落,只是,若蕭玲珑自己顯露出蹤跡來,就不能怪他心狠手辣了。
淩晨,銀光受冷雙成言語所誘,帶隊離開教坊,失去了搜查蕭玲珑的先機。
随後,他就想辦法彌補。
買盡藥材後,他迫得冷雙成回轉,還來求見她,已達一半目的。
将她與蕭玲珑隔開,無聲無息抹殺掉蕭玲珑的性命,不引她當面沖突,已算是照顧到了她的心意。
秋葉審察自己對冷雙成已“仁至義盡”,未曾預料到蕭玲珑武力大增。對于現今突發的狀況,他又極快做了應對。
“回來。”走到庭院內的冷雙成,突然聽到了秋葉的召喚。
冷雙成眼角瞥見榆樹枝無風而微動,輕顫如一縷絲線,立刻想起與她數次交談卻未見面的暗夜。她知暗夜回樓禀告過什麽,拿不準發生了何事,秋葉一喚,她還是緩緩走了回去。
“公子不是瞻前顧後的人。”她試探着說道,“能否老實告訴我,什麽原因需喚我回頭?”
秋葉淡淡道:“你要知道,一旦走出我的勢力地盤,後面就難以保證安全。”
冷雙成回道:“多謝公子提點,我已考慮過随後路途的兇險性。”
“你帶簡蒼穿過儒州邊界,蕭政不是好打發的。”
“我有辦法。”
“我派火騎軍一路護送你。”
“千萬不可。”
秋葉冷冷道:“打擾了你與木迦南麽?”
冷雙成暗嘆:“先生只是尋常人,也只能承受尋常之事,尋常之人。我待先生,一片赤誠之心,絕無其他私情。”
秋葉默然,內心僥幸,他還是看準了人。
他垂下眼睛在想什麽時,她彎腰輕輕碰了碰他的手背,低聲道:“公子保重。”随後轉頭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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