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欺瞞

靈慧身穿淺紫窄袖上襦及描有金花的紅裙,在秀肩上搭着白色披帛,端坐在桌案後。她的熏香、口脂、眉黛、釵梳無不精貴,瑩白脖頸稍稍撇向秋葉那旁,便從衣衫下透出一股暗香。她喚侍從遞話給秋葉,在缥缃閣小僮演藝時低聲輕語,似乎在請示着什麽。秋葉索性遂了她的意,在自己身邊加插一個位置,将她接了過來。

靈慧坐在他身側嫣然一笑:“我顧念公子的心意,是否顯得急切了些?”

秋葉淡淡回道:“無妨。”

她與他只隔一尺,這已是最近的距離。

靈慧低眼去看秋葉,他的手指斂在紫绡袖罩內,輕輕擱在膝上,并未凝力,可見坐姿閑适而雅致,心內不曾有厭棄之意。

她暗暗松了一口氣,替他布案後溫聲說道:“公子不進食麽?”

秋葉安然不動地坐着,面色淡漠如昔,實則是将場景盡收眼底。耳旁靈慧又在柔和勸着,他冷冷回道:“滿眼眉色翩然,足以果腹。”

靈慧分神去看場地內的表演,未曾發現眉色紛紛的美景,倒是睇了一眼對面,看到冷雙成與蕭拓在低語交談,眉眼極為開闊,像是秋水明霞,溫柔得滲骨。

她醒悟到,原來他是看這個看飽了。可是知道他冷淡自持的性子,又不便續接話樁,就柔柔笑道:“公子無需挂慮其他,只要放開心胸來宴樂,亦然是造就了絕佳風景。”

她拈着巾帕掩嘴,悄然笑道:“要試試麽?”

秋葉思索一下,覺得提議尚佳,應了聲好。

靈慧放下帕子,顯露出拿捏得恰到好處的唇型,頗有些嬌俏地說道:“公子試試這道‘琉璃珠玑’的口味?”

她的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讓左側臺基上的幾張宴桌聽到,繼而引得程香、蕭政、敦珂三人看了過來。蕭拓時而擡眼瞟一下對面秋葉的情況,怕分了冷雙成的心神,更加溫聲笑語地與她說話,為她解悶兒。

靈慧用小銀刀切下一點膳食,托在手掌裏,送到秋葉嘴邊。秋葉順勢吃完,聽到她以飽含希冀的語氣問了句:“如何?”才依照她心意說道:“軟膩粘稠,食之無味。”

靈慧輕笑道:“公子口味果真與我一致,我也覺得難以下咽呢。”

冷雙成突而看了過來,對秋葉微微一笑,複又側頭去打量缥缃閣小僮的面容,悠然笑道:“這才是秀色可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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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葉見她嘴噙淺淡笑意的模樣,轉過寒涼雙眸,也去看着場地裏的光景。小僮們脫去外罩的黃紗衣,露出了熨在纖秀腰身上的底袍,顯得柔美多姿。

靈慧不甘功虧一篑,将手搭在秋葉臂上,輕輕推了推,說道:“這裏的膳食比不上海口鎮,公子帶我回去後,得好好補償我。”

“嗯。”

“前幾日公子替我置辦的‘波斯螺子黛’,妝色極好,公子替我瞧瞧,可暈染開來?”

她朝秋葉揚起了妝扮得精美的容顏。

秋葉坐在她左側,稍稍回頭,便能看見她的麗容。她與場地裏的演樂處在同一側,他朝右看,繼續矜持不動,也會讓居于更左側的蕭政等人認為,他當真在打量她的眉妝。

他未應答,倒是有人替他說了話:“公主的眉黛,色澤潤麗,鮮妍醒目,不曾暈染開。”

說話的人是敦珂。

女人對于妝容打扮總是容易上心些。

更何況來自域外的她,知道波斯螺子黛的希貴。

傳聞眉黛出自遙遠的西域,乃是海中螺貝異化而成,實屬天下女子夢寐以求的畫眉絕品,一顆便能賣到十金以上的價格。

敦珂瞧着靈慧秀如遠山的眉目,笑道:“公子當真愛惜公主,令人好生羨慕。”

她看了看身旁的蕭政,蕭政微微笑了笑,卻不接話。

她想從他手中讨取賞賜來宣示眷寵的心思自然落空。

随即,靈慧又用不輕不重的聲音,說了幾例秋葉對她的照顧,涉及衣、行兩樣。敦珂越聽越羨慕,不再朝靈慧那邊打量,只在面上做出淡淡的樣子,耳中卻是凝力搜刮靈慧的言辭。

聽到秋葉為靈慧置辦了一間華堂來堆積衣裝、香料、釵環時,敦珂忍不住伸手拉了拉蕭政的手腕,低聲嗔怪道:“公主尚未過門,就得到公子的愛護。我還是侯爺的妃子呢,怎麽分不來半點眷顧。”

蕭政看了一眼冷雙成桌案後的槅欄,在槅欄的垂幔之後,怏怏地靠坐着一道纖瘦的影子。

簡蒼堅持要與冷雙成在一起,只等她宴飲完畢,便随她一起離去,從頭到尾未在衆人眼前露個面兒,似乎有些倦怠。

蕭政記得,簡蒼的眉眼很冷淡,如入冬的泉水。

他回過頭說道:“見好就收,不得逾矩。”

敦珂咬了咬唇,恨恨收手。

他安撫性地替她斟了一杯酒,她接過一飲而盡,方能露出笑意。

冷雙成被小僮們展現的技藝吸引住了心神,完全沒注意到靈慧及敦珂兩人的動靜。她的耳裏,只有小僮們溫聲誦讀的詩句;她的鼻中,只有書墨飄散的淡香。

蕭拓冷不防湊近說道:“靈慧在對面展現了一番‘郎情妾意’,獨技怎能無呼應,不如我們也來宣示一些獨門絕活。”

冷雙成突感溫和氣息撲近,連忙側身閃躲一下,随口應道:“為什麽?”她只聽到了獨門絕活四字,還以為他要她也去展露手藝。

蕭拓欺身笑道:“瞧着人家的‘柔情蜜意’,我自然也是心癢難平。你是我未過門的妻子,總得對我親近一些,哪有一個勁地看着小僮不轉開眼的道理。”

冷雙成回過神來,總算明白他說了什麽話。

她突然感受到對面傳來的威壓目光,極快地飛掠一眼,看見秋葉顏面瀕臨發作,冷得可怕。

她稍稍想了想,當機立斷站起身來,退到了木迦南身後。

木迦南只食用了一碗素菇粥和幾塊豆腐糕就飽了,随後端正坐着,等待着适宜的時機助冷雙成一臂之力。見她避讓到一邊,他就和聲說道:“小侯爺持端莊,聚善義,自有姻緣來到。”

蕭拓懶洋洋笑道:“先生是方外之人,怎有心管紅塵之事,不能免俗麽。”他招了招手,将缥缃閣的小僮喚到桌案前,說道:“來人,幫我把先生變沒了。”

小僮溫和笑着,伸手去拉木迦南的袍袖。冷雙成走上兩步,在袖中指間已拈好金針,準備拂落出去,解救下木迦南。木迦南斜移一步,擋住了她,溫聲道:“不礙事,瞧瞧他們的戲法也是好的。”

冷雙成對上蕭拓的一臉壞笑,撇了一記冷眼。

小僮請動木迦南站在場地中央,說道:“院座只管誦佛便好,小子們不敢折辱院座,勿要驚慌。”

木迦南手持菩提子佛珠,清聲念道:“慈莊嚴故,于諸衆生……”

小僮們将木迦南圍聚在中心,揚手舉袖,雙掌向天,做出如遼國子民一樣參拜的姿勢。木迦南自然要躬身還禮。小僮們的動作虔誠而不亂,一道道身影從中間分作“八”字型退開,排成橫排,待他們放下衣袖時,場地裏的木迦南已經失去了蹤影。

冷雙成連忙逡視左右,依然沒見到木迦南,不由得低聲喝問:“你将先生劫去了哪裏?”

蕭拓悠悠笑道:“想知道麽?坐下來。”

她坐在他身旁,他伸手去持她的發辮,想把玩一番,被避開,不悅地說:“靠近些。”

冷雙成看着滿臉笑意的蕭拓,稍稍遲疑。一道淩厲的指風從倆人對視的臉面中間穿過去,嗤的一聲撲向桌案後的垂幔。幔布震得一抖,發出聲音,轉移了冷雙成的視線。待她再看過去時,就明白了,木迦南原來藏在幔布後,并未消失。

冷雙成立刻起身行禮:“世子眼慧,多謝提點。”

蕭拓朝對面揚了揚眉,算是回應。

他不發作,只是在等待後面更好的時機,直接來個狠的。

秋葉的想法與他如出一轍。

木迦南徐徐走回臺上,整理衣裝落座,冷雙成移步過去細問:“缥缃閣是怎樣做到的?能将先生移走?”

木迦南微微笑道:“秘訣出在小僮們的衣袖上,由特別材質做成,能返照光線,使人眼力産生錯覺,以為我還站在了原地,實際上我已被他們牽走,送進了垂幔後。”

冷雙成低嘆:“玩得一手好把戲。”

場地裏,缥缃閣小僮們又演示了伺書弄墨的手藝。

他們在紙榜上寫上“詞人才子名溢缥囊”八個大字,向賓客們齊齊展開,再将紙榜迎風一抖,上面的墨字突然就在一瞬間換成了“飛文染翰卷盈缃帙”八字,上下聯連續起來,便是道出了“缥缃”二字真義。

冷雙成看得眉開眼笑,朝蕭拓說道:“能将他們喚上來瞧一瞧麽?我實在是好奇不過。”

蕭拓颔首,一名小僮便走到冷雙成跟前,屈膝跪了下來,将紙榜舉起,送呈到她眼前。她走近兩步,躬身細瞧,才看出紙榜實則有裏外兩層,當小僮出力一抖時,面前的紙張就會卷到立軸中去,露出底下的一張來。

冷雙成連忙欺近扶起小僮的手臂,溫聲說道:“多謝小哥傳藝。”用極快的動作五指拂張一下,黏住他的衣袖,将那方透明的袖搭收進自己袖囊中,如行雲流水一般便利。

不過電光火石之間,面對她的衆人瞧不清究竟,而蕭拓又被木迦南遮掩了一半的身子,未曾留意到尋常的禮節之舉,竟是暗含了玄機。

小僮展示完畢,躬身後退,餘下一抹渺渺衣香。

他的任務也已完成。

方才步上基臺請走木迦南時,他便依照蕭拓原先的指示,趁着同伴的掩護,将準備好的天燭子酒水瓶放在桌案上,換走了原本無毒的那一瓶酒。

冷雙成見小僮退回場地,不等蕭拓號令,就對他說道:“技藝展示完畢,宴飲方酣,喚他們退吧,後面客人們若是喝得暢快了,恐怕會在他們面前失儀。”

蕭拓喚退一衆小僮、伶人們,又聽從了冷雙成的請求,命他們不得再進殿叨擾,無形中将失去袖搭的消息封鎖在外。

待那名小僮發覺時,已是回天無力。

殿上一共有六張桌案,五張案上擺放的均是質地一樣的淡青釉彩瓯窯瓷瓶,裝有酒水。秋葉保持着不沾酒水的習慣,早已傳遍兩國,因而他的面前空空如也。

五瓶酒水先前就試過毒,供客人們放心宴飲。

席間,敦珂喝過一杯酒,最下一張桌案後的程掌櫃也過一杯酒,都可證明無事。

唯獨只有冷雙成眼前的這一個瓶子裏,裝着摻雜了天燭子的酒水。

她仗着寒毒在身,本可百毒不侵。

蕭拓放心讓她敬酒,也是認準了這個道理。

敦珂借口說不勝酒力,喚冷雙成起身,替她敬宋使團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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