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罷宴

宴樂歡享突變成一場劍拔弩張的比鬥,早已失去了和談的意義。依照規矩,任何賓客都不可攜帶武器進殿,如今一看到程掌櫃亮出了薄刃刺向了秋葉,程香就知道,屬從不是舞劍弈樂,而是背叛了自己。

她笑着對敦珂說:“這打打殺殺的多沒意思,女使不如随我去花園裏轉轉,散散心。”

敦珂看向蕭政,蕭政點了點頭。

敦珂退席,并未招呼程香,躲去了有侍衛鎮守的銅鈴小樓內。

程香抓緊時間招呼靈慧一起退出去,靈慧欣然從命。

這邊,蕭拓也轉頭對冷雙成說:“你帶先生先離席。”

冷雙成看看場地裏翩然飛掠的打鬥身影,又看看對面坐得巋然不動的秋葉,回頭應了蕭拓:“兩位侯爺當真沒有和談之意?”

蕭拓冷聲道:“秋葉向來對我國虎視眈眈,不趁此機會拿下他,待到沙場上相見時,便會折損很多兵力,費力費事,又有何必。”

冷雙成了然道:“假借和談之名,行使暗殺之事,想必會讓你提前準備,在萬象樓外駐紮暗兵?”

蕭拓确有此舉。

他喚西營兵在午時整拔營闖進伊闕城,圍攻萬象樓,美其名曰護駕救主。

他知道程掌櫃一定會發動攻擊,也推測得出來秋葉必有應對,只要殿上亮了兵刃,那便是驚擾了女使禦駕,師出有名。

冷雙成看着蕭拓不聞喜樂的側臉,再問:“連兩位公主都不放過?”

蕭拓淡淡道:“公主可走,秋葉需留。”

“你是否想過,世子膽敢赴宴,必定會留有後招?他不是一個坐以待斃的人。”

蕭拓關注着程掌櫃的打鬥,側臉顯得淡漠而堅毅。“他所調派的軍力,最近的一股,也遠在二十裏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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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而在設想中,即便援軍趕來,也是落在了秋葉被殺之後。

冷雙成突然起身說道:“那便對不住了,我需站在世子身後,為他護法。”

蕭拓聞言輕哂:“你果真一心向着他,看不得他受到一點傷害。”

冷雙成搖搖頭:“你有所不知,我向來幫理不幫親。督促和談本是長平公主的心意,我早已說過,我站在公主這一方,維護她的主張。你殺了世子,阻斷了和議,公主回宮之後難以向當朝天子交代,終究會受牽連。這樣看來,我提前綢缪,便可幫到公主,無論是否成事,只求無愧于心。”

蕭拓也站起身,轉向看她,對上她的眼睛,已探明她的決心。他記起她說的話,在他出蒼城領兵征戰那一晚,曾向她讨要一份誠心,要她承諾完全屬于他。她當時只應,站在程香的陣營中支持和談,待時局平定,再議婚事。

也就是說,如果他下令攻樓,抹殺了程香一力斡旋的和談局面,勢必會失去她。

冷雙成向蕭拓行禮,護送木迦南去了暖閣,與簡蒼會合,再又回到了殿內。

她徑直走到了秋葉身後站定。

蕭政望向她的眼光裏,沒有絲毫的驚異,似乎對她的選擇早已了然于胸。

秋葉靜坐案後,紫袍衣擺徐徐鋪張開來,沒有一絲顫動。

蕭家兄弟正是看見他一副從容鎮定的樣子,咂摸不透他是否真的散了功,沒有貿然出手搶攻。昨日行苑一戰,他們雙雙負傷,折損了一些功力,因而不到萬不得已之時,他們不會親自動手,只願坐山觀虎鬥。

場地裏,程掌櫃略占上風。他本是殿前檢司指揮使出身,與喻雪有過一番切磋,熟知喻雪起劍的方位。以前用鍋鏟對付喻雪,就能不落下乘,現在使上重金打造的薄刃,不知能借得多少便利。

可是全場之人都忘記了,即便秋葉不能動武,卻也能指點喻雪使劍。

程掌櫃的菱花刀滾地而來時,璀璨光亮如一張網,罩住了喻雪全身。喻雪使的是君子劍,擅長直劈橫挑,從不走偏門,對上專攻下路的刀法,就有些力不從心。

秋葉提前發聲:“踏雪飛鴻。”喻雪會意過來,提起腳尖輕輕一縱,躍出了刀光織就的光網。

秋葉不待程掌櫃變招,又說道:“一池春水。”

喻雪聞聲大震,突然記起這一劍招,正是昨日行苑裏秋葉所使用的,力克蕭家兄弟中的一式。

他踏步搶占攻位,在劍尖凝力,左右擺動手腕,如同攪亂了一池春水一般,激起層層劍氣,彈向了程掌櫃的落腳之處。程掌櫃閃身疾退,形勢落于下風,不得不苦思變招再攻擊進去。

間隙時,端坐不動的秋葉問道:“你不餓麽?”

持着木尺落在桌案之後的冷雙成觀望打鬥一會兒,不曾提防秋葉有此一問。她怔了怔回道:“不餓。”

秋葉沒回頭,背影峻挺如昔,雪白的中衣衣領抻在他颌下,襯得唇型極淡漠。“沒道理。”他不輕不重說了一句,語聲也是冷淡的。

冷雙成汗顏:“公子還有心關注無稽之事麽?”場上都打得熱火朝天了。

秋葉回道:“你的全副身心都在蕭二懷裏,無暇進食,怎會不餓?”

冷雙成剛為喻雪的一記“江山萬裏”橫掃叫好,耳邊傳來秋葉的話,咂摸一下,才覺得不對味。“我何時在小侯爺懷裏過!”

秋葉徑直說道:“方才坐在他身側,你與他隔着多遠距離?現在選我作同盟,又撇了多遠的距離?”

冷雙成走近秋葉身邊,繼續觀看喻雪的劍招。

秋葉的目光未曾離開過場地,但也能知曉冷雙成的動靜。“尺子從何而來?”

“問先生讨的。”

“持着尺子便能助我一臂之力?”

冷雙成不語。秋葉說道:“不如你去比劃兩下?”她無奈,将尺子收起。

他并不放過她:“尺子不及你的雙臂有利。”

冷雙成低頭看了看空空的雙手,暗想,若在臂上貫力抵擋外招,确是落得便利一些。

秋葉卻說:“蕭二攻過來時,你用雙臂将我抱緊些,便能護住我周全,留尺子何用?”

冷雙成愠聲道:“公子還有閑心開玩笑。”

“不叫我‘世子’了?”

她咬唇不語。他說道:“世子叫完之後,應是‘夫君’了罷?”

她在袖裏掏了掏:“真想拿尺子敲你一記。”可手上又沒動作。

“‘坦誠相見’時,樂享其功力。”

冷雙成羞紅了臉,不敢再随便應話。

秋葉指點喻雪使出一招“秋水長天”後,回頭看了冷雙成一眼:“你先出去。”

她警覺道:“怎麽了?”留她護法不是更好?

他淡淡道:“若你當真留在我這邊,蒼城就沒法回去了。”

冷雙成想過,在殿上争鬥一起選擇秋葉的後果,最壞的打算就是失去了蕭政的信任,使得蒼城禮殿之計缺乏執行者。

秋葉雖不能窺探全面她的計策,但也能了解她的為人,知她做事向來有始有終,一旦發生波折,她就是拼着一股狠勁,也會想辦法來将事情按回正确的軌道中去。

他怕她難以達成心願,又要生出離別意,不甘願留在他身邊。

冷雙成從容回道:“你又想攆我走麽?”

秋葉道:“實則是想将你抓在手掌裏,不放開。”

她笑了笑:“那便讓我留在你身邊。”

“你有這份心,已經足夠,快出去。”

冷雙成站着不動,秋葉就說道:“我有辦法化解危勢。”

她稍稍心安,想着,他的确不是坐以待斃的人物。

他從袖中取出一把扇子,白玉鑲嵌,檀香熏染,正是墨绂所持的無極扇。

她問道:“公子要借助聶公子的能力?”

“是的。”

她最後看了他一眼,走到垂幔後,推開了窗戶,從樓上一躍而下,掠向了垂挂銅鈴的脊角,當真走得毫不含糊。

鈴聲震得一響時,在樓裏歇息的敦珂驚問:“誰?”

誰能從絕境之地飛躍下來,躲過門前的盤查,落腳在飛檐上?

她看到冷雙成推窗走進的身影,覺得匪夷所思。

這個女人的功力,實在出乎她的意料。能從一絕索裏掙脫出來,阻斷她禍害簡蒼的計劃。

冷雙成取出木尺,疾步滑過去,用尺身掇起了敦珂的下巴,止住了她的呼喝。

敦珂聚集不起力氣,才發覺功力已經流失。

冷雙成冷冷說道:“今日就将你折磨簡蒼的舊賬,一起清算幹淨。”她凝力一擺,将尺子切進敦珂咽喉半寸,迫使敦珂踮起腳尖迎合着她的姿勢。

敦珂大口呼氣,喉嚨裏咕咕直響,血水源源不斷流下,讓她每吸一口氣,就要痛上一分。

最終她被提吊在木槅上,活活流血而死。

冷雙成回到暖閣裏,護着簡蒼及木迦南二人,對于随後要到來的懲罰或是不相信,全然沒放在心上。

白玉殿裏,喻雪劍氣暴漲,使出秋葉指點的招式後,毫無偏差地将劍尖刺進了程掌櫃的咽喉裏。

程掌櫃立時倒斃。

喻雪用手巾擦淨劍上血,将古劍收入袖中,再走回桌案後,拾杯飲下酒水,動作不慌不忙,如往常一樣安靜。

蕭政遙遙舉杯,對喻雪說道:“敬公子一杯,實至名歸。”

喻雪斟酒再飲,回敬蕭政一杯。

蕭拓遲遲未下令攻樓,蕭政就知道,內中肯定發生了變故。他看也不看蕭拓,就當自己在家中一樣宴飲賓客,與一身冷漠的喻雪寒暄。

蕭拓收了伴奏的笛子,說道:“可惜。”

可惜程掌櫃功力不濟,未曾一招必殺刺倒秋葉。

笛聲一落時,場地裏仆倒的屍身顯得更寒涼了。

對面的秋葉冷冷說:“二郎不來試一試?”

蕭拓笑道:“我若勝你,便是勝之不武,又有何必。”

秋葉在手上使勁,甩出了無極扇,扇子在半空中劃過一道弧,又落在他手裏。借着一推一送之力,扇面鋪展開來,向席上殘留的蕭家人展示了各國各族徽印,用以證明扇子的來歷不摻假。

“墨绂一呼,可聚集數萬镖師商卒,此時他已站在了樓下,喚擁衆守住了進來的街道。”秋葉說得冷淡,将扇子合起,放在了桌上,“兩位認為,西營兵強攻內城時,能有幾成勝算?”

被點到名的蕭拓飲下一杯酒,淡淡道:“世子好福氣,盡得外人幫襯。”他抛下酒杯,當先走了出去。

蕭政拱拱手,也走出了大殿。

喻雪問:“世子不追麽?”

秋葉走到窗前,看着樓底的動靜,冷淡應道:“先不動他們。”

他有更好的辦法對付蕭拓,再親自動手去會會蕭政。

不多時,樓下的墨绂遣散了衆徒,與程香作別。程香去拉他的手臂,軟語求着什麽,他卻淡然伫立,只對她笑了笑。

另一條路上,蕭政及蕭拓騎馬護送兩輛馬車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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