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告別

蒼城的冬陽照着響晴的天空,蕭拓宅院裏依舊靜寂,四處用簾子遮住了光亮,不放溫暖進窗。

冷雙成捧着一束花走進蕭拓寝居,室內未燃燈,光線陰暗。她站在床閣外請安,問道:“小侯爺身子如何,可覺得好了一些?”

重重帷幕之後,蕭拓冷冷回道:“手筋已經補好,你以後不準再來,我不想見到你。”

冷雙成行禮:“好的。”她将花束放在窗邊的桌案上,轉身走向槅門,打算離去。

身後突然撲來一陣冷風,力道之大,扯得冷雙成的手臂一痛。冷雙成顧念着蕭拓的病體,并未運勁震開他,一如既往忍受了他的粗暴對待。

蕭拓的手掌熱得發燙,還拂來灼熱的氣息。

冷雙成回頭溫聲問:“小侯爺還有什麽需交代的?”

蕭拓甩開她的手臂,說道:“我叫你走,你就走麽?”

“那我再多留片刻——只是不能耽擱得久了,我依舊是戴罪之身,處置完事情要回到牢裏去。”院子外的獄卒也在等着她。

“将花帶走。”他硬邦邦丢下一句。

如今的他,見不得任何美麗的東西和圓滿的事物。

冷雙成走到桌案前,去取方才放下的花束時,手指觸到了溫潤的玉石,在暗處暈着一團白熒熒的光。她猜測可能是以前送給蕭拓的砗磲雕物,想揭開密不透風的皮棉紙簾子瞧得更仔細些,蕭拓卻是惱怒起來,趕過來用力打下她的手,發出一聲脆響。

冷雙成吃痛皺起眉:“不動你的就是,何必下重手。”

蕭拓冷冷道:“還賴在這裏做什麽?早些走!”

可是他牢牢拉住她的手臂,又不放開。

她暗嘆一口氣,左手如蘭花開綻一般,拂落下去,彈開了他的手指。趁他未作反應時,她伸手揭開遮簾,放進了滿室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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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雙成回頭去看,蕭拓用手背擋住了眼睛,所露出的半截臉,蒼白得可怕,連下颌也是尖尖的,抻着散亂的領口,帶着大病未愈的頹唐感。

他畏光,不進食,急劇消瘦。

唯一令她欣慰的便是,做了續補術後,他的手傷在逐漸好轉。

冷雙成将花束分作三股,插入三個瓷花瓶中,放在蕭拓目光所及的地方。她打開窗,讓清風暖陽進室流蕩,缱绻在花枝上,便送給他一副絕好的美景。

蕭拓坐在桌旁,看着桌上擺放的一套套雕物,玉石、木刻搭配起來,可以組成一間間房閣裏的場景,可謂活靈活現。

他呆愣許久,才發出鏽澀的聲音:“為何你的心竅,總要靈敏一些?”知道他痛,便投其所好;知道他傷,便不與他計較。

冷雙成朝槅門外使了個眼色,管家忙不疊地将食案送進來,在蕭拓面前張羅出午膳。

蕭拓無心食用。

冷雙成說:“既然小侯爺不進膳,我先行告退可好?”

他舉箸夾了秋葵菜放進嘴裏,咀嚼了幾下,可看得出食不知味的感覺。

她垂眼遮住了惋惜的目光,将膳粥移到他面前,并遞上了可口的小菜。

他舀起粥吃了幾口。

見他平靜下來,她就斟酌着言辭說道:“今天過後,我不便再來探望小侯爺,請保重身體。”

蕭拓放下湯匙,問道:“為什麽?”

她只搖了搖頭,并未應答,轉眼去看桌上的梅花。

他來了脾氣,冷冷說道:“随你。”再不說話。

他像是一堵硬牆似的坐在面前,又沒了好臉色,讓冷雙成默然思索一刻,才嘗試着開口說:“在你修養的這段時日裏,侯爺命奴工改造禮殿旁的地宮,在原先的地形上,挖出上下兩大間石屋,密不透風,只開一道進出的門——你應該知道,侯爺此舉是什麽意思。”

蕭拓當然知道蕭政行事的意思。

禮殿修建完畢,存活下來的八千奴工,随即會被蕭政驅趕進地宮活活悶死。待裏面再無動靜後,遼兵将完整屍身拖出,挑選尺度适宜的做成人俑,送進皇陵外的翁仲林裏,由此可延續本國流傳已久的殉葬風俗。

冷雙成靜靜地看着蕭拓,等待他的回答。他曾向她承諾,從蕭政手上讨要奴工的性命,盡自己所能,不讓奴工們被坑埋。

如今的蕭拓落得滿身心的傷害,自身也陷入惱怒、怨恨、痛苦的情緒折磨中,時而冒出的無名之火,滋滋瘋長着,吞沒了他的理智。如果冷雙成沒來探望、放進滿室光亮,想必他還留在黑暗中舔舐着傷口,獨自承受着難以言喻的挫敗感。

他知道她的心意,也知道她說出地宮之事的原因。

她似乎已經猜到了他難以兌現承諾,所以臉上神色總是平靜的。

蕭拓回道:“本國坑埋風俗由來已久,非我唇舌之力便能改正。宮裏最先實行殉葬制,連太後也默許了奴工的處置,因此,我說與不說,都無濟于事。”

冷雙成點點頭:“小侯爺前番也是這樣應付我的,說辭基本一致,可見事情确實棘手。”

她起身行禮朝門外走,他喚住了她:“風俗儀制如此,憑你個人之力,改變不了什麽!”

她背對他微微一笑:“我知道,盡力試過所有的勸告方法,我才能問心無愧。”

蕭拓有所耳聞,木迦南、簡蒼輪番上陣勸谏蕭政放過奴工而被斥退之事,因而推測,自己是冷雙成最後來抓住的救命稻草。

他是可以為奴工力争存活的機會,可滿心的傷痛,讓他疲于去施出援手。

他不怕在她面前變得自私而冷酷,他只在想,既然我過得不痛快,又何必在意別人的死活。

但他萬萬沒有想到,冷雙成早有應對,來找他兌現承諾,不過是行使絕烈手段之前慣用的迂回方法:求他說情,若能成事,她也不至于在最後趕盡殺絕,不留一分餘地給他們。

蕭拓見冷雙成從容來去數日,終究問道:“秋葉已與公主成婚,你不難過麽?”

冷雙成搖搖頭。

他審視着她的面容,無波動,不放心地說道:“何必強作鎮定。”

她微微一笑:“我的心思不在世子婚事上,因而無需鎮定,也無需去費心傷神。”

他默然半晌,又問:“你是如何做到,能放開心懷,不受感情所累的?”

她指指桌上梅花:“花開得好看,能夠欣賞已經足夠,何必要把它捏在手裏,生怕別人搶了去。你看淡些,花就是美景;你放不下心,花就是禍因。”

她行了禮轉身離去,他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低下頭,将面容藏進手掌中,遮目許久,直到眼睛能适應房間裏的光線和冷清,沒了酸澀意,才放下了手。

蕭拓在午後就知道,讓冷雙成不便再來探望的理由。

太後見他兵戰失利,更加依賴于蕭政的軍力。為了栓牢他們兄弟的心,太後又從上京調派過來一支宣诏的隊伍,賞賜他們布帛、古玩,還安插了兩名女子進來。

美人們出自顯貴耶律家,是一對姐妹花。

耶律家的女兒就不能随便打發了。

大小姐耶律起音,已住進侯府,名為傳召,實為待嫁。

二小姐耶律容,一下車就撲進別宅裏,将桌案上擺放的雕刻物摸了個遍,還纏着蕭拓問東問西。

蕭家兄弟陡然面臨美人旁伺的局面,在督戰之餘,分出心神應對。

留在石牢裏的簡蒼及冷雙成,默然等待祭禮日的到來。

晚上,冷雙成就着一盞油燈看完一本佛經,正待合衣休息時,旁邊的單間裏傳來簡蒼細碎的呼聲:“初一……初一……”

冷雙成以為簡蒼又在夢呓,輕輕應了兩聲。

簡蒼顫聲道:“我肚子痛……”

冷雙成發力拍鐵欄,驚醒了獄卒,喚他打開牢門,鑽進了簡蒼的單間裏,替她把脈。

獄卒打了個呵欠,催促道:“好了沒有!”

他的雙眼勢力得緊,見蕭政再也不來夜探簡蒼,就知她失了寵,迎奉之時就不會那般盡心了。

冷雙成無奈,将簡蒼抱到自己的床鋪上,喚獄卒取來所需物,再任由他鎖上門。

見獄卒離去,她輕聲對簡蒼說:“你已有身孕,不能再過于操勞,明天我給你開一副藥,你先養下胎為好。”

簡蒼垂下眼睛,冷冷說了句“孽種”,舉起拳頭捶打自己的小腹。

冷雙成連忙拉住她的手,冷臉說:“不可這樣作踐自己!”

簡蒼揪着冷雙成的衣袖,緊聲說:“你不要告訴蕭政,我不想他知道有這個孩兒,知道了,他就不會放我走。”

冷雙成看着簡蒼皺起的眉,思索一下,未及時應答。簡蒼将冷雙成的衣袖快要揪爛了,才聽到她說了好字。

第二天,簡蒼拒絕了冷雙成的好意,将她開出的藥方撕爛了,也不去抓藥。

走到地棧入口,壁石滲透着涼意,她不由得拉了拉身上的夾襖,低頭鑽了進去。

此後,她也未做大肆操勞之事,多數是丈量尺寸、清掃邊角,坐在椅上歇氣。

蕭政路過時,進來探她,照例詢問她是否願意搬回侯府去住,沒得到應允,像往常一樣離開。

傍晚,簡蒼拖着沉甸甸的步子回紅楓院探望木迦南。

木迦南安排她的晚膳,均是素食。

她沒有吃多少,提着燈籠走向石牢時,與游玩歸來的耶律起音堵在了一條道上。

耶律起音的衣飾妝容堪稱完美,找不到勞累一天後的疲勞印跡。她仔細瞧了瞧簡蒼的容貌,笑道:“百聞不如一見,王妃生得可真是白。”

簡蒼潦草屈屈膝就當是回禮,發覺去路依然被耶律起音堵住時,就冷淡說道:“不要靠近我,不要招惹我,不要以為侯爺放縱小姐,就不會落下禍端。”

耶律起音抿嘴一笑:“我什麽都沒做。”

簡蒼只覺頭裏昏沉得厲害,對着晚霞天空亂喊了一聲:“初一!”

不大片刻,冷雙成披着一身霧霭從街道轉角走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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