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傾覆
冬末,禮殿修建完畢,遼人移置白石與青牛石進大殿,舉行了一場盛大的儀式。
恢宏大殿內外站滿了文武百官,以官階沿着玉階排列,服飾輝煌。當前一婦人,身穿紫貂禮服,頭戴白玉鑲嵌的金鳳冠,壓住了滿場的富貴氣勢,正是當今遼國太後蕭氏。
她喚禮官敲擊金鐘,預示着禮祭正式開始。
侍從手捧各色珍寶及珍禽異獸的皮毛魚貫走進大殿,堆積在禮臺周圍,躬身徐徐後退。依仗隊持着文物入殿,将物品放在臺基上,與閃耀的珍寶對應。史官執筆疾書,稱時運興隆,自開國以來未之有也,然後在禮官的唱贊中輕輕應和。
禮臺垂幔後,香霧袅袅,不時有銅磬敲擊的聲音傳來。
木迦南帶着僧侶隊伍誦經,低聲喃喃,仿似梵唱。他們眼觀鼻鼻觀心,容貌肅然,自始至終站在殿池之外,絕對安全的地方。
與僧侶們遙遙相對的便是一襲玄色錦袍的身影,長身玉立,顏容奪目。耶律家的兩位小姐在一旁作陪,從排場來看,應是蕭政無疑。
全場人的心思都放在禮祭上,唯獨耶律容左右飄飛着眼光,尋找另一道應是一模一樣的峻挺身影。她瞧了瞧站在左手旁的玄衣男子,嘀咕道:“若說這個是大侯爺,那小侯爺去了哪裏?”
據傳,小侯爺以休養病體為由,與王妃簡蒼同時不出席典禮。
可是耶律容仔細瞧了,蕭拓并不在別宅裏,裏裏外外都讓她找遍了,也找不到人。
因而,蕭氏兄弟只有一人出現的場面,讓她着實弄不明白,內中藏着什麽玄機。
禮祭繼續進行,滿場恭肅嚴整。
禮殿之旁的地宮前,光線寥寥,人頭攢動。
八千奴工在騎兵的冷槍厲戟押送下,無聲走進密不透風的石屋裏,手腳冰冷地擠在一起。他們衣衫褴褛,腳上還帶着泥,一具具瘦削的身子,已使不出什麽勁,去反抗騎兵的殘暴行徑。
只有奴工隊長知道,他們今天不會死在這暗無天日的地宮裏。
修建禮殿、挖掘埋屍所用的石室時,心慈的簡姑娘千叮咛萬囑咐,要他們不可露出異狀,只管聽從她的指揮,将琉璃鎮運回的白石裝進殿底及室門處,作為承重柱,撐起上面的地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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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僅如此,簡姑娘還從初一手裏接過一袋砗磲石,将它們一一塞入了石柱的頂端,或作飾物,或作楔子,各盡其用。
她們沒說什麽,只吩咐牢記倆字:忌火。
地底忌火,只懸燈罩照亮。
隊長們并不知道,兩位姑娘在擺弄着什麽,只是見到她們拿着矩尺、準繩反複測量牆壁,就隐隐知道事關重大。
他們未曾多話,由此也救了八千條性命。
禮殿金鐘轟鳴聲傳向蒼城上空時,囚在石牢裏的冷雙成開始動作。她騙獄卒過來開門,将他擊暈,走出了牢房。
棧道口的守兵見着她,以為她如同往常一樣是過來做檢修之事,并未阻擋。
冷雙成走進暗沉沉的地棧,抽出了袖罩裏蓄藏的菱花刀。刀身薄如蟬翼,鋒刃冷銳無比,持在掌中,如一塊冰片,端的是輕巧便利。
她掂了掂刀,心道果然是一把好利器,不曾砸倒程掌櫃的金字招牌。
因菱花刀出自程掌櫃之手,那日在伊闕的和談宴席上,程掌櫃持刀挑戰喻雪,被斃,薄刀脫手飛向秋葉那側,然後度的一聲紮在木窗上。
她看準了薄刀的好處,特意從窗口掠下,順手取過,藏進袖中。
騎兵将奴工趕進石室後,轟然關閉了重門,将一片哀求聲阻斷在內。
他們沒有耐心等着奴工耗盡空氣斃命,先行離開了地棧,去禮殿外護衛,只留下為數不多的守兵。
守兵正百無聊賴地站在燈下,聽着殿上及室內的動靜,突然見到前方無聲無息走來一道纖瘦的人影。
“誰?”
冷雙成緩緩走到光亮下,向他們行禮,詢問可否取一柄鐵錘使用。
守兵無疑有他,擺手應允。
冷雙成持起鐵錘發力敲向石壁,震得轟隆一響。
守兵驚怒,喝止她的動作。
她并未停止敲擊,引得守兵全部聚攏了過來,才放下鐵錘,斂容說道:“奴工在石門後呼號,請軍爺放過他們,難道軍爺聽不到麽?”
守兵面露不屑之色,暴露了長久以來,視奴工為草芥的本性。冷雙成一一掃過他們的臉,微微嘆道:“如此,我也是淪落到了暴桀一界。只是兵戰生亂世,亂世造煉獄,缺乏獻祭,又如何蕩除血腥。”
人間若是煉獄,藏着無盡殺戮,不妨以殺止殺。
冷雙成不再猶疑,持刀劈向了守兵,手起刀落,翻出大蓬血花。守兵驚呼不已,齊齊斃命于刀下。她砸破燈罩,點燃火把,用熱火熏烤石柱上的砗磲飾物、楔子,将外面包裹的石料燒開,引爆了藏在砗磲裏的琉璃火。
琉璃火盡是海底燃油凝聚而成,在高溫中發揮了巨大的破壞作用。
轟的一聲,石門破開一個角。
她如法炮制,再熏烤另一角,将石門上半截全數炸掉,用鐵錘砸出一個大窟窿,從室內接出了奴工的隊長。
隊長們再取火把,聽從她的指令,一一站到承重柱下,聽着殿上的金牛號角嗚嗚吹響之時,齊數點燃了砗磲石。
冷雙成喚隊長們退向石室,自身站在最遠處,留在棧道內善後。
砗磲外的石料燒盡後,琉璃火遇熱爆炸,頓時發出連綿不斷的轟響。黃燦燦的光芒過後,石柱被炸塌,承受不住上面的重量,使得禮殿的整塊殿池都掉了下來。
直到此時,簡蒼精心算計的殿底深度、殿池方圓大小、殿上的石柱高度顯露出了威力。
殿池如同碎掉的石餅砸落了下來,太後及重臣來不及應對,齊齊下墜,跌落在棧道,雙腿因高墜而折斷。待殘活的人灰頭土臉爬出石坑時,禮殿搖晃了兩下,又紛紛砸落石柱石塊下來,将他們壓倒。最可怕的是,由于禮殿上下兩層均缺乏承重的柱子,導致最上面的穹窿頂失去依托,如一口悶鍋扣了下來,将底下的人重重砸死。
一大片石塊瓦礫嘩啦散落聲中,殿池外圍站立的兩撥人,都擡起眼睛看了看對面。
垂幔後,木迦南停止了誦讀,單手持禮,清楚宣了聲佛號。
僧侶們紛紛宣佛。
大門旁,玄衣身影兩手拉住花容失色的耶律家姐妹,冷森森地笑了起來:“蕭政果然猜得準,初一怎會安于室內,不生動亂?”
冷雙成踏着磚礫一步步走上了殘破的禮殿,站在斷臺上,将遼國太後及一衆重臣的屍骸踐踏在腳下。她的容顏溫清如昔,破開嘴角微笑時,就帶回令蕭拓熟悉的和雅感。
蕭拓不知那是不是假象。
他只知道,對面的女人,所做的一切都不簡單。
廢墟上的冷雙成壓袖行了一禮,風度翩翩:“見過小侯爺。”
耶律姐妹驀地睜大了眸子,齊齊看向身旁之人,驚呼道:“你是小侯爺?”
蕭拓放開兩手,将她們推得後退一步,使得她們遠離了豁開的坑口,對着遙遙站在對首的冷雙成冷笑:“世人皆分不清我與蕭政的區別,唯獨她總是一眼看得清楚。”
冷雙成端莊持禮不動,問道:“我與小侯爺避免不了兵戎相見,動手之前,我有個不情之請,希求小侯爺成全。”
“說來聽聽。”
“請小侯爺随我退至禮殿外,若是動手,便可不染出家人的眼目。”
“好。”
蕭拓幹脆答道,喚奔進門的騎兵護送耶律姐妹先行離去,并安撫門外殘存的官員。
騎兵立時分成兩股,一股傳令全城戒備,一股下到廢墟裏搜尋屍骸。
木迦南帶着僧侶走進廢墟,堵在石室之前,為室內滞留的奴工們張開了防護的臂膀。但凡有散兵摸索過來,想殺人洩憤,他便端起宣政院佥院的聲威,将那些人喝退。
無論何時何地,活佛之光耀、影響力,不曾退散半分。
僧侶們誦讀經文,為亡靈們超度。
禮殿外的白石街上,一左一右對峙着兩派人。
冷雙成斂袖靜立,任風吹過衣襟。
一直秉着休養名義未現身的簡蒼從城頭走來,用夾襖掩着身子,站在了冷雙成的後邊,輕輕說:“城外北山外已燃狼煙,相信不用多久,就會有援兵到來。”
蒼城之外的北方,是幽州謝家的地盤。
冷雙成回蒼城之前,與秋葉約定,禮祭日送他一份大禮,作為回報,他需調派全部的火騎軍趕來接應。
秋葉猜測,她想親手解救奴工,因而遂了她的意,傳令骁勇善戰的火騎軍全數出動。
他從未想将她置于危險之地,只是抵不住她一次次的央求,才一步步退讓了下去。
以他所見,不如她的意願,她勢必不會安分回到他身邊。
冷雙成體恤秋葉的心意,從來不敢告訴他,炸掉禮殿是一件多麽危險的事。
她只向他信誓旦旦地保證,借用簡蒼的工匠技藝,挖出石室,将奴工封存進去,自行先避開了戰亂。待他打下了蒼城,就能全數救他們出來。
秋葉如約發兵,冷雙成依計行事。
蕭拓手持逆天,細細看着冷雙成如水的眉目,說道:“我從來沒想過,要與你對戰。”
冷雙成屈膝行禮:“多謝小侯爺多日的照顧,其他挂念,無需再提。”
簡蒼冷冷喝問:“蕭政去了哪裏?”
蕭拓冷然:“只我心拙,一味輕信初一,蕭政卻是個明白人,早就做了打算。”
簡蒼繼續套話:“什麽打算?”
蕭拓不怕告訴她:“蕭政始終對初一抱有戒心,總覺得她會在暗中做一些手段,因而先離開了蒼城,去上京調兵以策後變。”
他輕輕一笑:“你不知道,初一炸斷禮殿,活埋皇親重臣,實則給了蕭政一個天大的機會。”
簡蒼仔細想了想,突然臉色一緊。
冷雙成雖是默不作聲,卻比簡蒼先一步想明白事理。
以蕭政勃勃野心來看,他極有可能會抓住機會,先帶兵侵入宮廷,假借傳喪之名,趁亂奪取了國政大權。
因一幹皇親、重臣悉數殒命,殘留下來的人,都比不上他的北樞密院使的出身。
同時,她們也明白了,蕭政善待耶律家小姐的原因。
耶律家是遼國顯貴之一,在南樞密院享有重譽,若是朝政出了動蕩,兩院一相合,可使支持力大為偏向蕭政一方。
冷雙成微微一笑:“能助侯爺一步登天,也是一件喜事,我無怨悔,只求侯爺走得高些,再拉他下來時,就讓他摔得身痛。”
蕭拓輕嘆:“我以前怎未瞧出,你竟是這樣的心腸。”
冷雙成行禮:“道不同不相為謀,無以寄托寸心,因而說不出柔情蜜語,小侯爺需體諒則個。”
蕭拓默然一下:“我說不過你。”
她微微一笑:“那打得過麽?”
他擡眼去看她,還未來得及應答,她在嘴角噙着笑,依然顯得那般溫和,突然一掠身形,掠刀攻了過來!
蕭拓暗啐:“小妮子,狡猾得緊。”架起逆天擋了她的一記璀璨光影。
他的手勁只恢複了四成,恃着逆天的便利,不至于在她的偷襲下落敗。
可是冷雙成已經下了狠心,一定要撕開一道缺口,将奴工們送出城去。
她的主意很簡單,活捉蕭拓,逼迫城內守軍退讓。
守兵們本來遭遇禮殿傾塌顯貴殒命的變故,個個慌了神,未曾想,蕭拓站了出來,鐵面冷聲,如同蕭政一般發號施令:“今日便是爾等立功之時,速去城門防守,殺敵即可受賞!”
散亂的軍心在他的喝令下,逐漸擺正了過來。
看到這般光景,冷雙成就知道,蕭政果然培養出了第二個軍侯,其果決之心,不遜于色。
她想着,如今之計,最好抓住蕭拓。
簡蒼站在場外幫忙擾亂蕭拓心神,問道:“蕭政何時離開蒼城?”
蕭拓忙于應戰,不答。
簡蒼豁了出去,又清亮叫道:“難道整日對我施以溫存的男人,是小侯爺?”
蕭拓不得不分神答道:“王妃勿要毀我名聲。”
“那你告訴我,他到底是哪天離城的?”
“五日前。”
簡蒼由此确信,為奴工求情後的幾日,她所見到的蕭政,果然不是本尊。既然他不在城裏,她就沒有一絲的拘束心,想出了一個幫助冷雙成退敵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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