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所謂外面,指的是剛才吃飯的堂屋。門闩一插,沈奶奶和沈飛再把裏屋門關上,堂屋裏垛一只盛好涼水的紅色塑料澡盆,旁邊再擺兩只熱水瓶,水溫由她自己掌控。

周霁佑脫了衣服坐進盆裏,掬水揉搓身體。

同樣的地方,一小時前,她坐在這裏吃飯,一小時後,她坐在這裏洗澡。

她看着那兩扇暗紅木門中間的滑動插銷,這一插,隔出兩個世界。

門外是空曠遼遠的茫茫夜色,風在枝頭,枭在叫,蛐蛐兒在野草地裏争相聒噪;門內,她在洗澡。

她不覺得自己适應能力有多強悍,到目前為止還能夠承受,說明條件沒差到極致。

祖孫二人在一間裏屋裏絮絮低語,盡管房子隔音效果很差,但周霁佑一句也沒聽明白。

洗好澡,她換上幹淨的睡衣,抱着髒衣服回到房裏,然後又折回來,敲敲另一間裏屋的房門,“可以出來了。”

她朝澡盆走去,背後房門打開,她回頭看,是沈飛。

蠟燭點在高桌,她離得遠,站在昏暗處,指澡盆裏的水,問:“倒哪兒?”

沈飛望着她寬松的卡通睡衣睡褲,總算有種她是妹妹的感覺。

“我來倒,你不用管。”

他大步邁上前,木門插銷有些鈍,他用手稍稍向上提着,才把門打開。

晚風靜靜吹來,裹挾山間涼意。

他回身,下腰,張開手臂握緊澡盆兩端,剛準備收力抱起,一雙纖細白皙的手指抓進澡盆邊沿的凹槽裏,他一愣,擡頭。

周霁佑蹲在澡盆的另一頭,仰面看他,嚴肅問:“誰的洗澡水?”

這個問題有點奇怪,沈飛想了想,沒有回答她。

周霁佑也并不需要他作答,停頓兩秒,手臂用力一提,澡盆一端被微微擡高,水向低處壓下,撞擊盆壁,晃出水花。

“帶路。”半命令式口吻。

沈飛和她一人擡一頭,心想,不能單看她着裝,騙人的。

***

信號就地失蹤,始終接收不到。洗漱後,周霁佑把手機關機,甩到一邊,躺床上睡覺。

雖然是夏天,但山裏的夜晚涼沁沁的,并不覺得熱。屋子裏連一只破風扇都看不見,周霁佑對宜人的氣溫很是滿意。

被蚊子叮咬過的地方還是有些癢痛,也許是心理作用,總感覺耳邊有蚊子嗡嗡。

她爬起來,借着月光,找出驅蚊水,從脖到腳全都噴灑一遍。

半夜,迷迷糊糊中聽到天花板上有東西在四處竄跑,歡實鬧騰得像在舉辦田徑會。

她在昏暗中睜眼盯着虛空,老舊的木門窗外,樹影搖曳,像暗黑的鬼爪。

早上四點半,微紅的晨曦喚醒新鮮的空氣,沈奶奶起床後,走到堂屋準備拔門闩敞開木門,驚訝發現門闩根本沒插。

她心裏疑惑着,開了門。

手提一只木桶,她向院子東邊的那口井走去,邊走邊朝四周喊:“飛飛,你起來了?”

無人回應。

視線倏地一轉,一個女孩雙腿懸空坐在不遠處的草垛子上,神情隐匿在青白的晨霧中,看不真切。

她換了一身與昨日不同的着裝,山間清晨偏冷,她知道披一件短外套。

沈奶奶怔愣的同時略感心寬,出聲喊:“孩子,你怎麽坐在外頭?”

慈祥的聲音在寂靜的山間回蕩,虛虛渺渺。

周霁佑抿了下嘴唇,目光平靜,嗓音也平靜:“奶奶,房頂什麽東西一晚上跑來跑去?”

沈奶奶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哎呦,被吵醒了吧?我忘了跟你講,房上面有老鼠。”

當地方言裏,“鼠”發成類似于“楚”的音,周霁佑聽不懂。

“我奶奶說,房頂上是老鼠。”“人形翻譯機”沈飛不知何時睡眼惺忪地立定在院子裏。

沈奶奶回頭:“伢叻,起來了。”

沈飛揉了揉眼睛,說:“我聽見你剛才在喊我。”

沈奶奶解釋:“門沒闩,我以為是你起來了。”

“哦。”沈飛點點頭,剛睡醒,表情木木的。

老鼠……周霁佑單手撐着草垛,跳到地面,手抄外套口袋過來沈奶奶身邊,眼睛對着沈飛,看不出情緒地問他:“會掉下來嗎?”

她眼珠是漂亮的琥珀色,純粹而幹淨,被她這樣直勾勾且不帶一絲感情地凝望,沈飛一個激靈,困意全消。

他有些茫然,雙唇微微張開。

周霁佑一瞬不眨地看着他:“老鼠,我說老鼠。”

他登時明白過來,動作配合語言,向她保證般,搖頭:“不會的。”

周霁佑心裏一松,沈飛停頓一秒,垂眸,無奈撇了撇嘴,聲音低下去:“它們會從別的地方跑下來。”

周霁佑:“……”

她鼓眼瞪他,他說完後上瞟眼珠瞧她一眼,可能是沒想到她會生氣,訝異了一會,慢慢又把目光轉向別處。

周霁佑:“……”

一群老鼠每天夜裏在頭頂上方召開全民運動會,周霁佑連續失眠兩晚,到第三天,精神再也支撐不住,倒床就着,雷打不動。

沈奶奶用冰涼的井水充當冷藏室,貯藏剩菜。第一天晚上的燒雞連續吃了兩天才徹底解決掉,雞身上的好部位基本都被沈奶奶喂進周霁佑肚子裏,一個說不愛吃肉,一個說牙口不好。

燒雞擺上餐桌的最後一次,還剩一個雞爪,周霁佑已經吃飽了,進屋裏拿杯子出來倒水,走到門邊,看見沈飛和沈奶奶在圍繞雞爪的歸屬相互推辭。沈飛固執不聽勸,硬是把雞爪放進奶奶碗裏。沈奶奶拿筷子頂部敲他頭,說了句什麽,到頭來還是笑着吃了。

周霁佑沒出去,捧空水杯回屋。

知曉村裏尚未通電後,她手機基本處于關機狀态,加上諾基亞本身待機時間就長,兩天下來,只消耗了一丁點電量。

明知不會冒出信號,她還是忍不住摁亮瞅了瞅。

沒有來電,也沒有短信。

她無意義地撥出一個號碼,聽不到聲音,打都打不出去。

***

之後的每頓飯,不再有雞,偶爾會蒸一點臘月腌制的香腸,豬大腸裏灌豬肉,采用當地的一種傳統腌肉手法。

沈飛把沈奶奶的津津介紹翻譯給周霁佑聽,說了幾天蹩腳的普通話,他慢慢習慣,長句也能一口氣連貫下來。

比起香腸,周霁佑更喜歡另一道腌菜,雪裏紅。

酸酸的,放點紅辣椒炒炒,香噴噴,特下飯。

她并不是每頓飯非得有肉不可,這個家庭不富裕,甚至可以稱得上貧困,她的到來無疑給他們無形中增添了負擔。

一開始,她視若無睹,置身事外,後來因為一件事,無意中令她轉變了态度。

來這裏的第十天,她夜間受涼,身體狀态急轉直下,吃了自帶的感冒藥卻不見好,到了第十二天中午,突然全身關節痛,大腦也昏昏沉沉,太陽穴附近更是突突地疼。

她把自己裹在被子裏捂汗,不吃不喝,蜷縮成一只滾燙的蝦米。

沈家獨立坐落在山頭角落,山頭腹地有間衛生室,是位從鎮醫院退休的老醫生創辦的,村裏誰有頭疼腦熱都找他。

沈奶奶摸她汗濕的額頭,感受體溫,心想有病不能耽誤,連忙喊沈飛去請老鄭醫生。

去時,沈飛在山裏奔跑;回時,老鄭醫生卻是跑不動的。

沈飛也不好催促,一步三回頭地朝後望,仿佛多望一眼,老鄭醫生就能被他眼神牽引着走快一點。

做過一番基礎檢查,老鄭醫生判斷周霁佑是風濕性感冒。

鑒于周霁佑不願打針,也不願輸液,他返回衛生室開藥,沈飛又得跟随走一趟。

山路兩邊到處是蔥綠茂盛的樹木,陽光從樹葉間篩下,投出斑駁的影子。

沈家最近發生的奇事,鄭醫生聽村裏人提起過,黝黑的後頸汗如雨水,汗珠滾入短袖衣領,後背熱騰騰的。沈飛抱着他的診療箱走在前面又一次回過頭來時,老鄭醫生抹一把額頭的汗,問:“這丫頭還要在你家住多長時間?”

話題來得突然,沈飛頭扭回去,想了想:“半個月吧。”

“那也就是講,沈心還要半個月才能回來?”

他含糊地“嗯”一聲。

“想她吧?”

“想。”

一番折騰,做好的午飯全部涼透。沈奶奶吩咐沈飛伺候周霁佑服藥,她去熱菜。

沈飛來回兩趟跑,正午太陽烈,他身上全是汗。

他背過身去,掀起衣角往臉上一抹,然後找到擱在紅木箱上的那只周霁佑自帶的水杯,杯子漂亮又精致,透明杯身幹淨無痕得能反光。

他想起周霁佑來家裏的第一天,他拿老舊的搪瓷杯倒水給她喝,她對他不理不睬。

水杯裏還剩點涼白開,他拿杯子去堂屋添熱水,水溫中和得差不多了,他放下水瓶,把瓶塞摁進去,回到屋裏。

“吃藥吧。”沈飛站在床邊,低頭看眉頭緊蹙、面容慘白的周霁佑。

周霁佑很疼,頭、手腕、腳踝,哪兒哪兒都疼。

她睜開眼,牙齒緊咬,臉龐抽搐,襯得眼神有點兇狠。

沈飛冷不防撞見,有些怔然,默了默,語帶關懷:“藥吃了就不難受了。”

周霁佑沉默不語,撐着手肘半坐起,從被子裏伸出汗津津的手心接藥片。

沈飛看見她纖細的手腕上赫然出現密密麻麻的指甲掐痕,紅成一片。

“……”他微微瞠目。

周霁佑把藥片一股腦吞進嘴裏,拿過水杯連續喝兩口咽進去。杯子還給他,她繼續縮進已經濕掉的被子裏。

沈飛站着沒動,目光追随她縮回被窩裏的紅通通的手腕,落在被面。

汗濕的發絲黏在額頭,她仰面看他,沒頭沒尾地說了句:“抱歉,你家被子髒了,回頭曬洗我負責。”

沈飛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不知道她在強硬着什麽。

他聯想到妹妹以及從小接觸過的女同學,女生難受不是會哭嗎,她為什麽不哭?女生難受不是會喊嗎,她為什麽不喊?不哭不喊,自己死撐,是不是因為不在熟悉的環境,她不好意思,放不開?

沈飛不由自主地又想起妹妹沈心,她過得好嗎,有沒有生病,有沒有偷偷躲起來哭……

這樣想着,嘴巴便張開:“你哪難受,有什麽我能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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