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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去如抽絲,周霁佑還活着,心也好像跟着活了一丢丢,沈奶奶和沈飛在她眼裏和生病前不一樣了。
吃了兩天清粥小菜,病好後,她直接用“不喜歡吃香腸”的理由一刀斬斷沈奶奶繼續蒸香腸給她吃的念頭,然後在沈奶奶準備去沈飛二叔家借點豬肉來炒菜之前,又用“奶奶我跟您說實話,我吃素”一舉攔下她的去路。
沈飛向她翻譯是去“借”時,她對這個充滿生分的字眼秉持懷疑态度,小臉嚴肅地問:“你是想說拿,不小心說成借?”
沈飛:“……”
周霁佑等在旁邊,見他突然垂眼看屋子裏坑坑窪窪的水泥地,微擰眉,說:“你啞巴了?”
沈奶奶站在他們一步開外,面色不可察地陰郁了一會,笑笑轉移話題:“想吃什麽跟奶奶講,喜歡吃素菜,什麽素菜?”
“我奶奶問你想吃什麽素菜。”沈飛剛才不說話,現在倒自覺翻譯起來,頭依然低着。
周霁佑瞪他,但又瞪不出個所以然,抿抿唇,轉頭對沈奶奶說:“土豆,絲瓜,豇豆,玉米……都行。”
都是他們自家種的。
沈奶奶想到這層,神情微變,心突然就柔軟了一塊,商量的口吻:“那我們今天用豇豆燒土豆,再蒸兩個玉米?”
這裏的方言并非難以理解,住久了,周霁佑慢慢可以分辨音節,個別字詞能通過語境連蒙帶猜。
她正自行會意着,沈飛的聲音又及時響起:“我奶奶問你,中午吃豇豆燒土豆好不好。”
周霁佑脖子轉回來,一派認真:“不對,奶奶明明還說了玉米。”
沈飛一雙黑漆漆的眸子如琢磨剔透的碎玉,澄澈明亮地看着她,她話一出口,玉石光芒更勝:“嗯,還有兩根玉米。”
周霁佑皺眉,問:“為什麽是兩根?”
沈飛答:“兩根夠了,你還要吃飯。”
周霁佑:“……”
她忽然不說話,沈飛不解,木然與她對視。
沈奶奶搖搖頭,嘆口氣走過來敲他腦袋:“呆子,丫頭不是認為少,她是覺得,我們應該一人一個。”
沈飛:“……”
沈奶奶站沈飛身旁對周霁佑說:“我不吃,你們兩個一人一個就行了。”
周霁佑費力辨聽,“人形翻譯機”偏偏卡在這時不出聲了。
沈奶奶跨出門外,去瓦棚裏做飯,周霁佑心裏有情緒,目光挪到沈飛臉上,盯着他看。
沈飛腦子裏還在嗡嗡地輕響,他為會錯她的話意而感到莫名的愧疚。
他想,可能是因為她剛剛遷就了他們家的夥食,而他卻緊接着誤解了她的善意。
他想認錯,想彌補,可他不知該說什麽。
盯了一會,周霁佑微諷:“你又啞巴了?”
沈飛對上她的眼睛,說:“我給你做條手鏈吧。”
周霁佑:“……”
沈飛:“好看,不醜。”
周霁佑:“……”
她一直不吭聲,沈飛也不好自作主張,眼皮又耷拉下去,聲音也低了一度:“手鏈、頭環,可以做一套的。”
誘惑誰呢。周霁佑早熟,一個早熟又不愛美的小姑娘根本不為所動。但她挺好奇,他會做手鏈和頭環,用什麽做,如何做?
她點頭,漫不經心地說:“好啊,你給我做一套呗。”
沈飛立刻眼皮不耷拉了,眸光清潤地望着她,說:“好,你等着。”
你等着。就像放狠話時說的話一樣。周霁佑看他轉身跑去院子裏,抿唇好笑。
想了想,邁步跟上。
***
下了一夜雨,土地變得濕軟,踩在上面,腳下沾泥帶土。
院子足夠寬敞,石榴樹、柿子樹、槐樹……綠葉招搖。周圍更是樹靜影深,翠竹隐隐。
西邊竹籬笆圈出一個雞棚,母雞帶着小雞崽子在低頭啄米。
東邊一大片絲瓜藤,綠葉寬大,細細的藤條攀高而上,到了頂端,沿着周圍的橫條一圈圈纏繞,堅定不移地尋找新的生路。
再遠點,挖了一口老井,年深日久,井壁青石上長滿黑綠色的苔藓,井口邊沿用來打水的木制轱辘也黑黃腐朽,轱辘上的井繩冒出許多磨損的毛邊。
絲瓜藤北邊,臨近廚房瓦棚的一塊開墾過的肥沃泥土,種着小青菜和辣椒,邊沿的位置,兩株茉莉,花瓣如雪,正值綻放。
沈飛俯身采摘,一手兜起衣擺做籃筐,眼疾手快,敏捷迅速。只消片刻,就将一株滿枝繁花的茉莉摘得七零八落。
沈奶奶拿着把菜刀,在瓦棚裏露個臉出來看一眼,嘴裏嚷:“臭小子,你就不曉得心疼一下花,不要摘得跟狗啃的一樣行不行?”
沈飛停下采摘動作,保持姿勢,稍稍定住。
周霁佑看見沈奶奶一臉氣急敗壞,以為他被狠狠數落,一點同情他的心思也沒有,反倒覺得:你該呀,這麽好看又這麽香的花,好端端被你糟蹋沒了。
“诶。”
沈飛彎着腰,轉頭看她。
“你不說做全套麽,用花做?”
“嗯。”他努力辨認她臉上的表情,“你不喜歡茉莉花?”
談不上喜不喜歡。
說句喜歡也只是嘴皮子碰一碰的事,可周霁佑之前被他堵心過兩次,故意拐彎抹角,說:“喜歡怎樣,不喜歡又怎樣。”
沈飛直起腰,衣擺兜着一粒粒花苞,露出精瘦的腰腹,他是一個外表看着瘦、實則身材很結實的少年。
周霁佑不小心觸到那塊裸露在外的肌膚,到底是個剛進入青春期的女孩,懂得避諱,不動聲色地撇開眼。
沈飛并未留心,他微垂腦袋,輕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心,帶點苦惱地思考兩秒,慢吞吞說:“喜歡就做給你,不喜歡……”頓了下,“就做你喜歡的。”
周霁佑輕挑眉:“我喜歡的?”
沈飛說:“嗯……”聲音低沉,自言自語般,“總歸會有你喜歡的吧。”
他擡起頭,目光含着一絲淡淡的希冀。
周霁佑和他思維不同步,比較跳躍。
她伸手進他卷起的衣兜裏撿出一朵美麗綻放的茉莉花,指腹輕撚底下的綠葉,說:“我不喜歡你就不做,那這些花怎麽辦?”
扔了?還是擺家裏裝飾,順便充當香薰?
沈飛大概猜出點她的想法,無端問了句:“你吃過炒茉莉嗎?”
周霁佑眼睛微瞪,微訝:“茉莉能吃?”
“能。”少年的心思很簡單,她沒吃過,他想讓她嘗嘗,也許她會喜歡。
黑黢黢的瞳仁裏流露出不易察覺的欣喜:“你等着。”他轉身兜着懷裏的茉莉花朝瓦棚走。
又是,你等着。
周霁佑瞥向他步伐矯健的背影,心想:口頭禪麽。
沈奶奶在磚頭搭成的簡陋臺子前掰豇豆,沈飛走過去,說:“奶奶,中午再加一道菜吧。”
沈奶奶沒問,瞥了一眼他采摘的茉莉,什麽都懂了。
指腹掐在豇豆的綠皮上,稍一用力就掰下一截,她手上不停歇,壓低嗓子說:“你跟奶奶老實講,是不是還挺喜歡這個城裏來的妹妹啊?”
喜歡嗎?不知道。
沈飛實話實話:“就是覺得,我對她好,心心在她家,也會過得好。”
他不知該如何表達,無從得知沈心目前的境況,潛意識裏,他選擇相信真善美是可以彼此感應、互通有無的。
“如果心心回來後說,被她家人照顧得很好,而我卻沒有對她負到責任,我會內疚。”
沈奶奶知道孫子善良,心底深受觸動,想了想,問他:“要是心心在她家過得不好呢?”
沈飛眉頭擰了擰,從一堆雜物裏翻出一個幹淨的小塑料盆,一彎腰,懷裏的茉莉花悉數抖落進去。
“至少自己要問心無愧。”他端盆往外走,“奶奶,加一個雞蛋炒吧,單炒不好吃。”
他走得很快,一會就轉彎不見了。
沈奶奶看着瓦棚外空蕩蕩的一片視野,笑容淺淺的,格外寬厚,垂下脖子,繼續摘菜,低聲說了句:“好。”
***
沈飛撞見站在瓦棚轉角處的周霁佑,腳步一頓。
周霁佑抱着手臂,頭輕輕向右邊歪,一雙眼睛不閃不躲地打量他,看不出情緒。
才下過雨,天陰,灰蒙蒙的。微風徐徐,透着絲絲清涼。
沈飛腦子裏的一根神經倏地繃直,以為她都聽見了。
偏偏周霁佑又不說話,只單單盯着他看。
沈飛快速回憶一遍自己方才說過什麽話,好像也沒什麽,不褒不貶,全無惡意。
【是不是還挺喜歡這個妹妹的?】
猛然間這句話一閃而過,他回答了嗎,沒有。
周霁佑恰在這時,冷不丁問:“你是不是……”
“不是。”沈飛冒然沖出口,出于解釋的心态。
可兩個字一吐出來,兩個人都目瞪口呆。
一個尴尬懊惱。
一個莫名其妙。
沈飛耳根一燙,越過她,悶頭向井沿走。
周霁佑尾随在後,好笑:“你知道我要問什麽你就說不是。”
沈飛不吭聲,周霁佑沒看見他胸口不停起伏。
沈飛朝井口抛下木桶,沒有去使用轱辘借力,而是自己提着井繩,動作麻利地把水迅速拎上來。胳膊上的肌肉線條繃得緊緊,能看到小臂上鼓起的一條。
周霁佑決定收回第一眼對他的認知,他挺有勁的,提她的箱子站幾分鐘,也許真不累。
他扣着木桶,朝盆裏倒入井水,茉莉花被水流沖得四下晃蕩,一朵一朵浮上水面,玉骨冰肌。
周霁佑看着他蹲在井邊低頭清洗花瓣,兩條手臂枕在膝頭,蹲他面前一步遠。
“诶,問你個問題。”
花瓣一片片剝開,邊邊角角,他洗得仔仔細細。
冷靜下來一想,她還不是能聽懂他們這邊的土話,是他自己想太多了。
可是,正因為這份想太多,才令他心底益發煩躁。
周霁佑對他無故作啞的行為已經習以為常,徑直問:“山上為什麽會有井?難道垂直把山給挖穿了?”
沈飛:“……”
他兩只手還按在盛滿井水的盆裏,水平面上,手臂被花瓣簇擁,黑白對比強烈。他緩緩擡眼,看着她,不語。
周霁佑覺得,她被鄙視了。
她輕描淡寫地搶先說:“哦,看來你也不知道。”
手扶膝蓋準備起身。
沈飛猶豫了一下,半晌,又低下頭去,邊洗花瓣邊說:“能打井是因為這是承壓水。”
周霁佑:“……”
她不吭氣,他以為她聽不懂。
他不知該如何淺顯易懂地和她解釋,略作思忖,兩只手從盆裏抽出,*地比劃。
“上面是土層,下面也有土層,中間穿過一條凹進去的通道,通道裏面充滿水,這時候在上面土層鑽孔打洞,靜水壓力的作用下,通道裏的水就會噴出來。這個水就叫承壓水。”
說完,他頓了下。靜水壓力……又給自己挖了一個坑。
“靜水壓力就是……”
周霁佑出聲:“行了。”
沈飛停下來。
周霁佑筆直站他面前,盯着他明顯長長的頭發,問:“你讀高中了?”
又跟不上她跳躍的思維了,沈飛眼睑一擡,仰望之下,發現周霁佑抱臂垂眸,眼神裏含着一絲琢磨不透的情緒。
“……初三。”他答。
平板的臉色,平板的語氣,他總有本事使她心情憋悶。周霁佑舉步回屋,生硬地丢下一句:“你初三,你了不起。”
沈飛喉嚨微堵。
她十四歲,初三,他十六歲,也初三,到底誰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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