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山多地少,又因氣候限制,能種的作物不多。恰逢雙搶,沈奶奶和沈飛每天都很忙,收割,犁田,插秧,争分奪秒。
周霁佑跟過去也幫不上大忙,她雖不是嬌生慣養,但也幹不動粗活。
看他們踩進山間梯田,沈飛充當老牛在前面拉犁,沈奶奶在後面推車,吭哧吭哧,賣力前行,她心裏有點堵,卻說不上為什麽堵。
太陽高照,熱得直淌汗,沈奶奶和沈飛包得都很嚴實,全身上下只露出一雙眼睛。
沈飛嫌麻煩,不樂意全副武裝,沈奶奶卻執拗要求,不願孫子曬成黑炭。
捂得越多,身體越熱。
周霁佑撐傘站在田埂,自己身上已經夠黏膩,見到他們像剛從水裏打撈出來的汗濕模樣,心情也瞬間濕漉漉的。
後面幾天,她都待在家裏不外出,沈奶奶本就不情願她出去挨曬,叮囑別亂跑,把門闩上,再沒說別的。
沈飛瞅她一眼,少年沉默寡言,更吐不出什麽話來。
周霁佑百無聊賴,沒電視,沒電腦,但她帶了掌上游戲機。玩膩了,她從箱子裏找出一塊寫生畫夾,素描紙夾在上面,坐床頭,支起一只膝蓋,執筆手繪。
等沈奶奶和沈飛回來時,不動聲色地收回行李箱。
沈家偶爾來人串門,那些村民總會眼睛朝她臉上瞟,就像她比別人多長了一個鼻子似的。
他們大多都在沈奶奶在家時過來,周霁佑把裏屋門一關,他們就看不見她了。
一天下午,她正處理臉部陰影,微一擡眸,瞥見窗戶外冒出一個人臉,是個女人,方形輪廓,胖胖的,隔着灰不溜秋的紗窗,眼神直勾勾盯着她。
周霁佑與她對視,差點被吓到,眼睛微瞪,沒說話。
那女人見被發現,轉了轉眼珠,笑:“小丫頭,門插着,你給開個門。”
周霁佑聽不太明白,目含警惕,不搭理她。
女人倒聰明,自己琢磨過來,改用蹩腳的普通話:“別怕,我不是壞人,我是沈老奶奶的二兒媳婦,他們祖孫兩個在地裏忙,叫我過來拿點東西。”
周霁佑不為所動,還是不作聲。
女人不太高興了,嗓門倏地拔高:“別坐着不動啊,你去把門打開。”
周霁佑表情仍舊淡淡,卻終于開了口:“他們需要什麽,你跟我說,我送過去。”
她不信任她,女人看出來了。她年齡不大,卻是個鬼精。
“你是老沈家的貴客,哪能讓你送。把門打開,讓我進去。”
周霁佑輕輕“哦”一聲,低下頭去繼續掃陰影,“你不說就算了。”
女人脾氣不好,頓時來了火,從鼻孔裏哼笑一聲,抱着胳膊嘲諷:“我忍你媽,你一個城裏孩子挺拽的啊。你家不是有錢嗎,有錢人就是這麽教養孩子的啊。”
她又換回方言,周霁佑聽得半半拉拉,但看她臉色極臭,能猜到不是好話。
這下,更不會給她開門。
“诶,你們家給了老太婆子多少錢?”女人靜下來,突然問。
周霁佑頭都不擡。
她換回方言味道極重的普通話,重複:“我問你,你家給了沈老奶奶多少錢?”
周霁佑拿炭筆的手一頓,這也是她想知道的。
沈飛給她按摩頭部的時候她差點就問了,被他一打岔,又咽了回去。
她不說話,女人忍不住又罵,她低頭畫畫始終不理會,對方最後怨氣沖天地走了。
傍晚,沈奶奶和沈飛一前一後回到家裏,周霁佑拔插栓開門,沈奶奶汗流浃背走進屋,身後院子裏,沈飛在打井水洗臉沖腳。
周霁佑跟在沈奶奶身後,說:“奶奶,有一個自稱是您兒媳婦的人下午來過。”
沈奶奶從屋檐下的曬條上拽下一條洗臉毛巾,擦汗的動作停住一瞬,扭頭問她:“她來幹什麽?”
話短,周霁佑聽得懂。
“她說,您讓她幫忙回來拿東西。”
從沈奶奶的反應上來看,這個上門理由應該是不存在的。
周霁佑抿了抿唇,說:“我怕她是騙子,沒開門。”
話歸話,臉上卻沒有丁點歉意。
有腳步聲靠近,她循聲望去,沈飛頭發上、臉上都是水珠,踩着濕噠噠的塑料涼鞋立定在屋檐臺階下,沉默看着她。
直覺告訴她,祖孫二人的神色都有些微妙。
她心裏面頓時生出某種猜測,令人煩躁的猜測。
無言半晌,沈奶奶沉沉嘆了口氣,而沈飛依舊一張無波無瀾的面癱臉,短袖背心已經濕透,粘稠的汗液與清涼的井水混雜,模樣雖狼狽,但卻又有一種原生态的粗率不拘。
“飛飛,你把鍋臺裏火點上,燒鍋水,再把飯蒸上,等我回來燒菜。”毛巾甩回曬條上晾着,沈奶奶吩咐沈飛一句,急沖沖地走出院子,下到坡地後,沿着山路前往村裏,略微駝背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見。
周霁佑看着沈飛,沈飛與她簡短對視一眼,轉身繞去瓦棚,坐在土竈旁邊的小板凳上。
他用一根一頭早已燒得焦黑的木柴棍把竈膛裏的灰燼撥到兩邊,抓一把靠牆堆積的幹草,捆成一股,點燃塞進去。
周霁佑走進來,竈膛裏竄出火星,沈飛往裏面慢慢加入撿來的小樹枝,偏頭,無聲看向她。
少年眼底墨黑,面容安靜,頭發絲上閃着亮晶晶的水珠。
周霁佑立定在他跟前,說:“我知道她不是騙子。”
沈飛愣了一下,低頭繼續生火,沒說話。
猩紅的火舌舔着竈壁,竈膛裏的火焰逐漸歡騰。
周霁佑原地蹲下去,瞳孔裏映入跳躍的火光:“可我就是不想給她開門,怎麽辦呢。”
怎麽辦呢。
嗓音輕輕緩緩,幽幽繞繞,散漫又無畏。
所以,你們要責怪就責怪,別都板着個臉,一共就三人,給誰看呢。
周霁佑心裏是有情緒的,她覺得,因為她是外人,是客,所以他們才忍着沒指責她。沈奶奶這會兒,大概是找兒媳婦去了。
逼仄的瓦棚內,沈飛就坐在她近手旁,兩人都朝竈膛裏看,呼吸間,有草木燃燒的嗆鼻煙味,和他身上散發出的淡淡汗液味道。
她聽見他好像輕輕嘆了口氣,然後才低聲說:“你沒開門是對的。”
周霁佑:“……”
雙手搭在膝蓋,她盯着他微垂的側臉,不明情況:“你認真的?”
少年轉過臉,眸色清黑幹淨,帶着一絲困惑,像是不明白她問話的用意。
竈臺裏升騰出源源不斷的熱氣,他臉上的水漬已被烘幹,高挺的鼻梁上沁出一滴明晃晃的汗珠。
周霁佑望進他黑潤的眼底,說:“你不覺得我沒禮貌?”
沈飛怔了一秒:“你覺得你沒有禮貌?”
周霁佑幾不可聞地深吸氣,眼神裏直白地傳達出不滿,說:“是我在問你。”
竈火燃燒的過程中不時發出噼裏啪啦的響聲。
沈飛微一垂眸,看着自己沾滿泥巴的褲腿,含糊其辭:“要分情況來看。”
他向來五官沒什麽多餘的表情,再加上他波瀾不興的語調,周霁佑無法分辨他的真實想法,于是順勢接着問:“就下午的情況來看呢?”
沈飛擡眸看她,她側着臉,剛好背對光,瓷白精致的臉龐籠上一層暗色,可她的眼睛十分明亮,是純淨的琥珀色,像他以前養過的一只叫咪咪的貓。仔細看,她的發色也不是純正的黑,帶着一點淡淡的金,像是染過,又像是太陽曬的。
默然片刻,他看着她,給出評價:“你做得對。”
不是敷衍,也不是哄人,他說話的神情認真且專注,周霁佑迎着瓦棚口灑進來的暮色,看得清清楚楚。
她有眼睛的,心思也比同齡人更敏銳。
她喜歡這種被信任和肯定的感覺,盡管她知道,自己的确很沒禮貌。
沈奶奶的二兒媳婦之後再未來過。
雙搶結束,她跟随沈家祖孫,到鎮上的農貿市場賣菜。家裏囤積的雞蛋、土豆、玉米、豇豆、絲瓜……能帶多少帶多少,轉手賣給菜販。
五天後她即将離開這裏,手機早就沒電,她決定同他們一起去鎮裏,另有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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