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直到中午,來接她的人始終未出現。

午飯後,周霁佑坐在房檐東面平整的大石塊上。

視野開闊,擡頭便能看見彎曲的山道。

她其實并不興奮愉悅,也不彷徨焦急。相反,心情煩躁而沉重。

回家……真可笑,她早就沒有家了。

日影西斜,她的腳,一半在陰涼裏,一半在陽光下。

有人走過來,坐在她身旁,微低着頭,側顏沉靜而內斂。

她斜眼瞧他:“你妹妹就要回來了,開心吧?”

他不說話,也不看她,頭始終低垂着。

她輕笑一聲,卻是一點笑意也沒有,說:“诶,我就要走了,我們以後大概也沒機會再碰見,你有沒有什麽話想對我說?”

不知是否是錯覺,她感覺他突然整個人都繃緊了,太陽穴的位置隐約有青筋暴起。

耐心等了兩秒,沒等到他開口說一句話,她心梗得像遭遇大堵車。

自讨沒趣不是。

“我……”差不多過去一分鐘,他微微開口,吐出一個模糊的字音,又停下。

周霁佑一頓,扭頭盯着他。

他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拳頭慢慢握緊,下巴稍稍擡高,望向蒼茫的天空和蔥茏的樹影,自言自語般呢喃:“我們以後再也沒機會碰見了?”

語調太過平直,周霁佑聽成了陳述句。她微皺眉,口氣隐忍:“我知道,你不用重複一遍。”

他默然一瞬,忽然轉過頭來看她,眼眸黑黢黢的,嗓音低沉輕緩:“我希望你,一生平安。”

周霁佑心頭一震:什麽?

話語在問出口前止于嘴邊,這就是他想對她說的話。

四目相對,他輕輕地抿了一下嘴唇,眼睛轉向前方,放寬視線,似是尋覓到什麽,而後,起身過去,站在一棵樹下,揪了一片樹葉回來。

他拿手在葉子邊沿擦了擦,“我沒有臨別禮物可以送,送你一首曲子,可以嗎?”

他目光誠摯地看她,在等她答複。

周霁佑瞄向他手裏的綠葉,挑眉訝異:“用它吹?”

“嗯。”

她簡短的問話,就像是一句隐晦的提示,他看出她的好奇,知道她是想要聽的。

他把薄薄的葉片拉直,抿進嘴裏。

旋律鳴奏,低昂婉轉,完整而連貫。

氣流的強弱控制音的高低,完全是技術活。周霁佑側目看他胸腔起伏震動,掌控得如此游刃有餘,肺活量實在強悍。

他吹的是一首歌,很老的歌,她一時間想不起名字。

蟬鳴的午後,風在樹梢,少年神情寧靜,明淨似畫。

一曲畢,他含着葉片,許久沒從嘴裏拿出來。如同入定般,整個人一動未動。

周霁佑揚脖探看,他寂靜的眼眸呈遙遠的放空狀态。

她在他眼前揮了揮手,“诶,你吹的什麽歌?”

他回魂,把葉子拿下來,頭也跟着低下去,沒說話。

他不說也不要緊,周霁佑目視前方,平淡一笑:“長見識了。”

樹葉在手心裏攥得彎折,他掀開眼角,悄然看向她。秀美精巧的一張臉,有生以來,他見過的最好看的女孩,相處過的最被動的女孩。

周霁佑忽然站起來,越過他往前,嘴上學他:“你等着。”

沈飛看着她右轉不見,過了會,又再一次出現,手裏多了兩張白紙,比他用過的作業本大很多,紙質也較厚,是用來作畫的素描紙,他在學校見過。

“吶。”她站他面前,遞給他,“就當禮尚往來吧。”

紙面攤在他眼前,一幅人物素描,功力還不夠純熟,臉部線條排得有點多,神态顯出一點死板,但還是能一眼認出,畫的是沈奶奶,就連嘴角的那顆瘊子,刻畫得都格外逼真。

底下的第二幅,是他。不茍言笑,嘴巴輕抿,木木呆呆的。

他目光驟然擡起,周霁佑抱臂而立,柔順的頭發絲上有陽光在輕盈跳躍。

“我畫着玩兒的,你要覺得把你畫醜了,還給我。”她伸出手。

他輕搖頭:“不醜。我……我很喜歡。”末了,又補充一句,“奶奶肯定也喜歡。”

周霁佑嘴角彎了彎,正要說話,遙遙傳來一聲清脆的呼喊——

“哥哥——!”

鄉音,女孩。

周霁佑和沈飛同時一怔。

沈心穿着一身淺藍色的夏季運動裝,蹬着一雙嶄新的球鞋,麻利踩上土坡,跑進院子裏。

她身後跟着兩個男人,走在中間那個三十出頭,國字臉,滿頭大汗;後面悠哉哉踱步的,是個俊朗出塵的年輕人,高高的個子,慢條斯理的神色,雖也熱得頭發汗濕,但卻絲毫不顯狼狽。

沈奶奶聞聲已經從屋裏走了出來,祖孫三人立在屋檐下互相含笑看對方,沈奶奶眉頭皺了下,說:“哪來的衣服?”

沈心覺得奶奶話問得好傻,笑噗噗說:“當然是買的呀。”眼角餘光無聲掃向不遠處的周霁佑。

沈奶奶說:“我當然曉得是買的,誰買的?你花人家錢了?”

沈心吐吐舌頭,癟了下嘴,說一半藏一半:“表姑媽帶我買的。”

他們一家團聚的同時,周霁佑也和沈恪目光碰頭了。

沈恪雙手插兜,立在絲瓜藤的泥地前,身高腿長的身形,宛若陽光下一樽吸引眼球的白色雕塑。

兩人隔着一段距離對望,周霁佑胳膊一抱,頭微微歪着,一臉促狹:“你不怕曬啊。”

帶着點婉轉調侃的音一出,正和沈奶奶談話的男人,以及沈家祖孫,都齊刷刷扭頭望過來。

沈飛手背在身後,拿着周霁佑的兩張素描,看見院子裏站着的那個年輕帥氣的男人嘴角噙笑,朝向周霁佑緩緩敞開手臂。

周霁佑不動,直言拒絕:“不要,你身上肯定全是汗。”

沈恪氣笑,手又抄回褲兜,邊朝她走來,邊評價:“一點都不可愛。”

那頭,沈奶奶低聲問沈心:“是她哥哥?”

沈飛眸光慢慢轉過來,也看着沈心。

沈心扁了扁嘴,說:“不是哥哥,是叔叔。”

沈奶奶“哦”一聲:“怪年輕的。”

沈心睫毛一顫,想說什麽,又忍了回去。她擡眼看向那邊,沈恪和周霁佑面對面而立,那個對她寡言少語的小叔叔,與那個女孩在一起,滿臉都是寵溺,笑容不僅變多了,而且很真實。不像對着她,基本都是敷衍。

沈奶奶熱情招呼沈恪和那個自稱是司機的男人到堂屋裏坐下歇歇、喝喝水,沈恪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出聲婉言謝絕。

周霁佑眼睛瞥向他,沒吭聲。

沈恪陪她到房裏拿行李,坑窪不平的地面,陳舊不堪的家具,所有的一切,令他心裏隐隐發疼。

“你睡這張床?”他走過去掀開粗制的床單和墊被,看見底下的門板和石塊……

周霁佑沒理他,眼睛掃向屋外見沒人進來,拍開他的手,把床單和墊被重新鋪好,直起腰時斜他一眼:“沒禮貌。”

沈恪:“……”

她把行李箱攤開,從裏面拿出那一捆包裹得安安全全的雞蛋,藏到床角,用折疊整齊的被子擋住。

沈恪搞不清狀況,說:“幹什麽呢?”

她沒吭,打開皮夾取出所有現金,壓在墊被底下,想了想,轉頭問:“你帶錢了嗎?”

剛才不明白,現在再看不明白就成傻子了,沈恪吊着眼皮說:“一個月不見,改做慈善了?”

周霁佑不和他廢話,手攤開,“給我。”

屋外他們在說什麽這裏都能聽見,沈恪知隔音差,低頭在她耳邊壓低嗓音:“老頭子肯定早給過了,你操什麽心。”

周霁佑說:“他們沒要。”

沈恪一怔,目露狐疑:“他們說的?”

“嗯。”

“你信?”

周霁佑擡頭看他,沈恪一副“你是不是傻”的表情。

她微抿唇,不假思索:“我信。”

沈恪:“……”

周霁佑語氣平緩:“沈恪,他們對我很好。”

她說很好,那就說明真的很好。沈恪心中一動,也懶得再去質疑無關緊要的事,從褲袋裏掏出一個短款皮夾,打開。

他身上很少會帶現金,倘若不是考慮到鄉鎮刷卡不方便,他不會在皮夾裏放一分錢。

“這家人運氣好,我不只帶了錢,還帶了不少。”他留下五張路上備用,其餘都給她。

“謝謝。”周霁佑将之一并放在之前藏錢的位置。

沈恪抱臂撫摸下巴,眼眸眯了眯,說:“小佑,你沒感覺到什麽嗎?”

周霁佑眼神漠不關心地在問:什麽?

沈恪一針見血地剖析她:“你以前說,這世上,從不缺少悲劇,你自己就是一個在悲劇中掙紮求生的人,拿不出多餘的感情去可憐別人,畢竟你連自己都不可憐。現在看來,其實也不盡然吧?”

周霁佑心口驀然一撞,眉梢擡半分,不甚在意地說:“那又如何。”

沈恪笑笑,的确,那又如何。

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有緣碰上就順手幫一下,那又如何?

周霁佑走後,沈飛獨自坐回東邊屋檐下的大石頭上。陰涼已經不複存在,整個人都避無可避地暴曬在炎炎烈日下,不到一會,全身就都被汗水打濕。

他舉起一片葉子夾在唇間,一遍一遍吹奏同一首曲子。

曲調沉沉,不悠揚,不高亢,猶如流水浮煙,無法在空中回蕩。

他眼眶漸漸有些發熱,吹出的調子開始顫抖,忽高忽低,不成音符,最後止于一聲輕不可察的嘆息。

曲折盤旋的山間小路上,沈恪與周霁佑同撐一柄遮陽傘,走着走着忽然聽見她輕輕“咦”一聲。

他偏眸看她:“怎麽了?”

周霁佑沒頭沒尾地說:“我想起是什麽歌了。”

……

……

我永遠祝福你

不要問

不要說

一切盡在不言中

這一刻

讓我們靜靜地度過

莫回首

莫回頭

當我唱起這首歌

怕只怕

淚水輕輕地滑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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