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兩周後的一個午間,別墅外小雨霏霏,天空陰沉沉得仿若在醞釀一場浩大的洗禮。

林嬸拿抹布擦拭桌面,踮着腳,彎着腰,身體幾乎橫在餐桌上。

忽然,腰間鈴聲作響,音量雖不高,但在靜谧的餐廳內卻顯得格外驚人醒腦。

林嬸急忙直起身,掀開圍裙朝褲兜裏摸,一只紅色小靈通摸了出來。她朝餐廳外瞅瞅,生怕吵到誰,接着電話走到牆角。

掌心攏在嘴邊,輕聲:“喂,哪位?”

一個女孩沙啞的聲音裏帶着止不住的抽噎,用熟悉的鄉音說:“表姑媽,我是沈心……”

林嬸愣了愣,忽然想起自己好像是把電話號碼寫給過沈心,一聽她明顯在哭,忙問:“心心啊,怎麽了,受什麽委屈了和表姑媽說。”

那邊沈心的抽泣聲一下變大,似是淚點一觸即發,已然崩盤:“表姑媽,奶……奶奶去世了……”

林嬸神經一跳,嗓子不由放大,急切下改用家鄉話說:“怎搞的?你別哭別哭,你奶奶身體不是怪硬朗的嗎,人怎麽會沒了?”

沈心泣不成聲:“奶奶……奶奶跌下山,人沒……沒搶救回來……”

林嬸想到老家那座大山,腦內嗡嗡作響。

沈心還在那頭接着往下說:“表姑媽,二叔和二嬸……不管我和我哥,我媽那邊也……也不願意要我們。二嬸跑到我媽新家裏鬧,大寶奶奶說,我媽不把事情解決好,就不讓她踏進家門。表姑媽,我好怕,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我哥不叫我給你打電話,可我除了找你,沒人可找……”

大寶是她母親改嫁後生的弟弟,大寶奶奶當然指的就是她母親的新婆婆。這些林嬸都知道,沈心住在沈宅的一個月和她相處得親如母女,小姑娘打小缺失母愛,她對她好,她就主動和她親近,幫忙做飯做家務,閑來無事還陪她唠家常,林嬸對這孩子眼下的家庭狀況基本都有了解。

可是,她打電話找她,她也幫不上忙啊,先不提遠水解不了近渴,單是以她不遠不近的身份,也使不上力啊……

林嬸現在思緒有點亂,只能問:“你哥哥有什麽想法?跟着你二叔,還是跟你媽?”

沈心嗓音都絕望了:“我哥說他養我,誰也不跟……”

林嬸心裏一嘆,倒是個有骨氣的孩子。

“你現在人在哪?”

沈心一抽一抽地吸鼻子,說:“在……鎮上……我在一個小賣鋪裏……”

“你奶奶入殡了?”

“嗯……好多天了……”

“你哥呢,你哥現在人在哪?”

“在大姨家……我媽也在……他們有話說,不讓我在旁邊……”

***

沈飛對父親的記憶不深,那個脊背寬厚的男人常年在外打工,只有過年時才會回家一趟。他話不多,會給家裏每個人帶禮物,衣服也好,玩具也好,都不值錢,但只要他一回來,奶奶、母親,以及年幼的沈心和他都會很開心。

那時候家裏的主要經濟來源都來自于他,後來他在工地出了事故,母親沒能禁得住娘家人規勸,改嫁到鎮上一戶人家,從此後,他和沈心便與奶奶相依為命。

一開始母親還會每個月往家裏送錢,後來新婆婆管得嚴,奶奶怕她婆媳關系惡化,沒再收。

那個善良仁厚了一輩子的老人家省吃儉用供他和妹妹上學,早早地駝了背,頭發斑白,眼睛也漸漸有些昏花。他才剛剛開始挑起家庭責任,他還沒來得及好好孝順她,他甚至已經向命運低頭,卻如此防不勝防、如此毀天滅地地遭來最重的一擊……

他失去了一個全世界最愛他的人。

沈飛靠在牆邊,微微低着頭。

面前坐着兩個長相相似的女人,王蘭芝和王蘭馨。王蘭馨是他母親。

“飛飛,你別犟,這事你得聽媽的,縣城的工作別去幹了,媽讓大寶他爸給你在鎮上找份工,你大姨他們家老房子暫時不打算拆了重蓋,你帶着心心暫時就住那,剛好離着鎮中也不遠,沈心不用住宿,她那筆貧困補助就能省下來,媽也能常去看你們。”

見他依舊一語不發地保持沉默,大姨王蘭芝急了:“飛飛,你聽你媽和大姨的,我們不會害你。你說你在外面打工,把沈心丢在學校住宿,別說你媽不放心,大姨也替你們心揪着啊。聽話,你還小,大事面前還是要聽大人的。”

沈飛還是低頭不語,他頭發有一個多月沒修剪,長得又快,額前的碎發松松地垂落下來,遮住眉眼,她們看不到他的表情,正因為看不到,姐妹倆焦急又無奈。

王蘭芝嘆口氣,看見妹妹在旁邊無聲無息地抹眼淚,拔高聲調一通埋怨:“你倒是說話啊,你看你把你媽都急哭了!”

轉而又去勸王蘭馨:“行了,你也別難過,大寶奶奶給你氣受,你還能做到這個份上已經怪難得的了。那個詞怎麽講來着,仁至義盡,我們仁至義盡了!”

王蘭馨接過她遞來的衛生紙擦眼睛,哽咽道:“我就是難過,我的兩個孩子怎麽命這麽苦……”

帶着哭腔的尾音都還沒落盡,靠在牆邊的沈飛突然離開牆壁,擡起頭。

王蘭芝和王蘭馨餘光裏察覺到動靜,先後望過去。

沈飛一張臉幹淨硬朗,沒有任何表情。不知是否是光線的問題,他漆黑的眼睛暗沉晦暝,眸光深邃得像家裏院子裏那口年歲已久的老井,無波無瀾,深不見底。

他平靜緩慢地說:“媽,大姨,縣城的工作我會回去辭掉。”

王蘭馨目光湧動,和王蘭芝對視一眼,懸在半空的心終于一點點回落。

可下一秒,又聽見他繼續說:“過兩天我到合肥去找活,合肥是省會,機會多,賺錢應該也多。心心就讓她繼續住校,她自己會照顧自己,你們不用操心。”

單聽前一句只是氣惱他固執不聽勸,一聽到下一句,王蘭馨臉色刷地一下白了。

王蘭芝脾氣暴,直接跳到他跟前開罵:“你這孩子怎麽不識好歹啊?我和你媽還不是為你們好,你不領情就算了,你這樣講話多傷你媽的心!”

沈飛一邊肩膀被她狠狠推了一把,他什麽話都沒說,借由身高優勢,視線越過王蘭芝看向母親王蘭馨,王蘭馨滿眼淚光,傷心難過得講不出話。

母子二人的眼神在某一瞬間靜靜交錯。

王蘭芝滿腹怨氣,幹脆撒手不管,怒瞪沈飛一眼後,轉身對妹妹說:“算了算了,由他們去。兒大不由爺,這兔崽子和你沒感情,更不可能聽你的,你就別管他了,過好你的日子就行。”

王蘭馨流着眼淚,看見沈飛在姐姐說完話後沉默走出屋外,孤獨清瘦的背影一轉彎消失不見,淚水剎那間越發肆意。

畢竟是她身上掉下來的兩塊肉,王蘭芝嘴上替她打抱不平,心裏也不太是滋味。

見沈飛默不吭聲地走了,她嘆口氣坐回去,搖搖頭:“沒見過這麽犟的小子,他非要逞什麽能。”

“不是的大姐,他不是逞能……”王蘭馨深吸口氣,仰頭看向天花板眨回眼淚,“這孩子像他奶奶,他是怕拖累我過不好日子,不想看到大寶奶奶和我吵……他是在我為着想啊大姐……”

***

沈宅。

林嬸躲在窗沿角落柔聲細語地安撫沈心,為保她心安,答應這兩天就請假回老家看她,但其實她心裏一團亂,完全不知道能幫到她什麽。

挂斷電話,林嬸心事重重地轉過身,沈國安不怒而威的身影陡然浮現于眼前。

她心髒一抖,他何時下樓來,又何時駐足于餐廳門口,她全然不知。

“老、老爺……”林嬸不自覺繃直身體。

沈國安淡淡“嗯”一聲,眼皮掀了掀,看不出喜怒:“剛在和誰通話?我好像聽你喊了聲心心,是沈心那丫頭?”

林嬸摸不透他心思,點頭說:“是沈心。她家裏出了事,給我打電話哭訴。”

“哦?”沈國安思忖着阖了阖眼,邁開腳步朝客廳的方向走,“出了什麽事,你過來和我說說。”

林嬸一愣,她雖知沈心在的時候确實會讨老爺子歡心,但老爺子向來對誰都不親善,之所以喜歡她也只是看她聽話順從,并非真的就入了眼,眼下突然對她的近況感興趣,是發自真心的關切,還是出于其他?林嬸不知,但卻只能一五一十敘述清楚。

沈國安若有所思地靠坐在單人沙發裏,左手搭沙發扶手上輕輕敲着,一臉的深不可測。

林嬸畢恭畢敬候在一旁,動也動不得,說話也說不得,心情一時忐忑難安。

外面的雨勢漸漸變大,天色也在不知不覺間徹底陰沉下來。秋風狂舞,樹葉亂哄哄搖擺。

轉眼間,電閃雷鳴,風雨交織,光線一片灰暗。

沈國安的面容由最初的陰晴不定轉為模糊不清,林嬸只覺得連周圍的空氣都緩緩地凝滞。

“你和沈心兄妹是三代以內同輩旁系血親吧?”沈國安不高不低地開口。

林嬸精神一凜,茫然不解。

沈國安等不到她回答,些微不耐地一皺眉,換了種問法:“沈心奶奶和你是什麽關系?”

他聲音陡然一變,林嬸心驚肉跳,忙說:“是我姨娘。”

“親姨娘?”

“是親的。”林嬸越發困惑。

沈國安抵着額頭,不置一詞地輕笑一聲,笑聲不含溫度,詭異莫名。

林嬸心慌意亂,雙手合在身前,不安地握緊。

沈國安擡眼看她:“林嬸。”

“在……”

“你把他們兄妹收養過來。”

“……啊?”

“你和老蔡膝下無子,收養他們,一個‘好’字剛好不就湊齊了。”

“可是——”

沈國安不容置喙地打斷她:“戶口挂在你們名下,兩個孩子歸我養。”

“……”林嬸徹底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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