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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是氣,是悶,心裏悶得想直接上前踹他一腳。
憑什麽,憑什麽這些年她就要和他一路綁在一起!
周霁佑深吸氣:“我再說一遍,門禁卡還回來。”
逐客令下得如此顯而易見,背後的意思分明是:以後不要來了。
水流注入杯內響起咕嘟咕嘟沖刷杯底的聲音,他一句話不吭,接好水後,捧杯轉過身,漆黑幽深的眼波靜悄悄的。
他這些年最大的變化便是這雙眼睛。
她還記得,兩人相識之初,他的眼睛明亮清澈,似山澗溪流,哪怕不愛說話,只單單看過來一眼,目光都是舒服熨帖的;可後來,當她在沈宅再一次見到他,這雙眼睛就已經開始有所變化,依舊深黑如墨,卻再不複澄澈明淨。
他幾乎每年都在變,外在的,內在的,看得見的,感覺到的,他一直在以驚人的速度快速成長。
當初那個木讷的少年好似已被埋在時光深處,他依舊寡言少語,但人是真的徹底不一樣了。
沈飛……哦不,他現在叫沈飛白,沈老頭給他和沈心都改了名。
他恍若未聞似的問她:“晚飯吃了嗎?”
周霁佑吸氣,再吸氣,心裏燒出一把火:“少來,轉移話題這招沒用。”
“想吃什麽,面疙瘩行不行?”
他繼續置若罔聞,手握水杯朝廚房的方向走。水溫很燙,整面掌心貼着杯壁,力道很緊,每一處骨節都分外凸顯。
“站住!”周霁佑沉聲。
他背對她,停步。
周霁佑抱臂走過去,立定在他身前。她不矮,可在他一米八八的身高面前卻還是不得不微微仰面。
“我們一次性把話說清楚。”必須說清楚,她不想再繼續拖。
他還是那副沉默抵抗的寡淡神色,又因為背光,那雙如古井般沉寂的眼眸益發顯得晦暗不明。
“你這樣沒完沒了地在我生活裏打轉有意思嗎?我不想把話說得太難聽,我想表達什麽你應該明白,如果你……”
“不明白。”
她就這樣毫無征兆地被他一語打斷,只覺眼前閃過一道黑光,想殺了他的心都有。
沈飛白緊握水杯,微垂視線,靜靜凝視她。
他知道又惹她生氣了,但是沒辦法,這些年除了死皮賴臉地裝聾作啞,他找不到能常常看見她的理由。他沒有太多過分要求,只要在想她時能見到她、能在她身邊待一會就已足夠。
連續十幾天,親眼目睹支離破碎的人間慘劇,空氣中彌漫的血腥味哪怕當他站在北京的馬路邊被風沙眯了眼,也依稀能似有若無地聞見。
想她,瘋狂地想她,回到租住的地方洗去一身風塵就立刻趕過來。
沒完沒了地在她生活裏打轉有意思嗎?
有,他覺得有。見不到她,才是真的沒意思。
漸漸,杯壁熱度開始轉溫,可他手心依舊滾燙,他緊緊握着,緊緊握着,在她憤怒的眼神裏,不做任何辯白。
周霁佑覺得這輩子的氣性都被他獨自包攬,一點點地給磨了出來。
不想說話,懶得搭理他,她丢下他一個人在客廳,重重摔響卧室房門。
啪地一聲過後,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沈飛白獨自站了一會,水溫都涼了,才似意識到手裏還有半杯感冒藥,連包兩口喝了下去。
***
夜色漸濃,周霁佑懷揣睡衣出來洗澡,外面燈是滅的,一片昏暗。
她沒急着開燈,薄薄的月光虛弱地晃進來,路過客廳,看見一個人躺在沙發睡着了,長長的一條黑影,一動不動的。
她想上前拍醒他,叫他滾回自己窩裏睡,邁了邁腳,沒邁動。
心軟,又一次心軟。
她渾身發冷,不可抑制地感到一絲慌亂。
事情越來越失去控制,這樣很危險,她已經輸過一次,輸不起第二次。
洗過澡,失眠,沒有止境地繼續失眠。
腦子亂糟糟的,思想飛得漫無邊際,一下子想到很多事。
那年,她從山村回來後選擇寄宿在學校,突然有一天,沈恪電話告訴她,林嬸夫妻收養了沈心兄妹,她十二分震驚,不解他們為何淪落到被收養的地步。
她還一句未問,沈恪冷笑:“老頭子做的主,明擺着是拿他們來威吓我們呢。”
她心底驟寒,沈老頭用實際行動将他的警告變成現實:沒有血緣關系的孫女沈家不是非她不可。
可沈恪呢?沈恪是他有血緣的親生兒子,沒有血緣關系的孫子又如何能威脅到沈恪?
那時候年紀小,不懂其間的彎彎繞繞,後來她懂了,卻遲了。
她和沈恪不是一路的,從來都不是一路的……
熬到淩晨還是睡不着,周霁佑起身出去喝水。
繞過客廳時,下意識地一瞥,沙發上的人影不見了,只餘下一條她之前給他蓋上去的毛巾被。
走了?
透過客廳陽臺的玻璃拉門,沒有布藝窗簾遮擋的一角,一點猩紅的光微微閃爍。
她踱步上前拉開門,靠門另一側倚靠的人側目看向她,沒說話,黝黑的瞳孔堪比身前濃重的夜色,讓人看着有點……心疼。
她下意識地克制了語氣,說不出太重的話:“什麽時候學會的抽煙?”
他頭扭回去,朝靠牆擺放的長壽花盆沿上彈了彈煙灰,“沒多久。”
周霁佑皺眉:“沒多久是多久?”
她過去不愛較真,可和他相處時間越長,越愛刨根問底。他這個人,以前不敲打詢問,根本得不到回應,如今心思藏得更深,就算反複敲打也未必能撬開他的嘴,但是不問,她心裏又發堵。
煩,煩死個人……
果然,他深吸一口煙,卻不說。
青白的煙霧飄浮在空中,在無一絲燈光的夜裏,像凄涼的阿飄。
他人很靜,微低着頭,一雙長腿稍稍遠離,全靠背部頂着身後的玻璃門,一只腳輕搭着另一只腳,腳上穿着她在家裏預留的男士拖鞋。
她覺得他不太對勁,他吸煙的姿勢和動作都太熟練,不像沒吸多久的人,除非……他近一段時間經常吸煙。
“你是不是在汶川發生了什麽事?”
沈飛白的視線輕輕轉過來,她目不轉睛看着他,執着地等待他回答。
他不想說,在地震災區所經歷的一點一滴他都不想說。
不用發生什麽,每時每刻,在他面前上演的,就已多到令人窒息。
無能為力,無處排解。同事壓抑得受不了,躲到一旁抽煙,他就管他要了一根。第一口煙進去,直接吞進肺裏,嗆得喉嚨*辣得難受,頭也暈沉沉。他一口一口笨拙地抽着,越抽越暈,越暈越清醒。
不遠處,當地電視臺的一個女記者蹲在地上嗚嗚地哭,哭到最後喘不上氣,發出小獸一般的嗚咽。
誰也不覺奇怪,痛哭流涕也好,嘶吼咆哮也好,在那樣一個人間地獄,都已見慣不驚。
生命太脆弱,世事太無常,他想要再努力争取一次,哪怕就一次,哪怕最後又失敗。
他聲音比之前更沙啞:“小佑。”
周霁佑被他在黑暗中無聲凝望了将近一分鐘,稍顯匮乏的耐心也宣布告終,音調拔高:“說!”
他把煙在花盆邊沿按滅,手肘撐着玻璃門站直,身體側轉,正面朝向她,“給我一個機會。”
四周太靜,他低啞的聲線被無限放大。
四周太暗,他漆黑的眼睛幽亮得像兩盞孤燈。
周霁佑呼吸微微地一滞。
什麽機會,根本不用問。
時間仿佛一瞬間回到六年前。
那個即将進入黑色高三的仲夏夜,她未經他點頭,拿走他桌上的一本數學複習資料,回到房間後翻開目錄尋找知識難點所在的頁碼,結果一打開,看見裏面夾着一張演算的草稿紙,紙上除了密密麻麻的公式和推導,還有明顯是在模仿她筆跡的一行小字。
他寫字沒有風骨,仿寫她的字沒什麽好大驚小怪,可她卻在看到那一行小字時,腦袋裏轟隆一聲,像是猝不及防地,神經回路被炸得四分五裂。
只因他寫的是——很想一生跟你走,被你拒絕了。
在這之前,她被他看到她在查找央美的招生簡章,她一句話都沒說,他卻好像心知肚明,沉默很久,用一種征詢意見的口吻問她:“其實我也想去北京,要不,我們一起?”
當時她正在偷偷執行離開沈家的一系列計劃,擔心會被他出賣,情急之下并未留心他眼神裏無聲的期盼,脫口低吼:“誰要和你一起!”
她雖然年紀小,但感情世界并非遲鈍。
他喜歡她,她是最先從那行小字中體味出來的。
後來……那年除夕,她在年夜飯後偷偷跑出別墅,被他撞個正着。他問去哪,她不說,他一語不發默默跟随,像狗皮膏藥甩不掉。
乘車前往人山人海的中心廣場觀看新年倒計時,在四周整齊劃一的“10、9、8……”的倒數聲中,她閉上眼,許願高考順利,回北京,回北京……
零點到,歡呼聲疊起,親密的人兒彼此相擁。
她被周圍氣氛感染,仰望天空璀璨絢爛的煙花,仿佛看到了希望。一轉頭,發現他正看她。
“幹嘛?”
他頓了很久,嘴唇微微蠕動:“給我一個機會……”
聽不懂,可心一下加快跳動,隐隐像是感覺到什麽。
人聲、音樂聲、煙花綻放聲……各種聲音回蕩不息。
他握着拳頭,眼睛裏細細碎碎地閃着光:“讓我照顧你。”
給我一個機會,讓我照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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